第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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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给谢竺抬轿的其中ณ一名轿夫是罗明山。

“你这很辛苦吧?”悔堂老人漫不经心地问。

这是一句处心积虑的话,既要不带任何火药味,免得听起来像算旧账,又要隐藏好追查铜鼓的目的,所以这句话要说得随意、轻松、若无其事。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没有,因为ฦ楚儿的反应过份激烈,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会引她的一连串惊呼,她叫道:

“两种击鼓法在梁红玉身上得到เ了融合,”她洋洋自得地举ะ起食指,“你知道梁红玉是名将韩世忠的夫人,黄天荡一役亲自击鼓,大获全胜。而她原来是艺妓出身,擅长击鼓。”

依影说这是铜鼓,产于云南广西地区,迄今为止出土的总共才1้36o多个。“而我就有一个ฐ!”她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仿佛在说周王鼎似的,并不觉得136o是个ฐ四位数。

这部ຖ县志编于光绪年间,行文严谨,考证翔实。可是“后不知所之”这句话显然不确。在“风俗”编中述及的赛鼓是在五月初五迎伍君时,而在这部县志的“灾异”编中ณ,又出现了鼓王崔,从下面引的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至少这年秋天,鼓王崔尚未“不知所之”:

在明亮的灯光下,楚儿光彩夺目。她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睛不敢离开桌面,否则就会去冒犯她的脸。

这天晚上,我们才进行了一次久别重逢的长谈,各自介绍了高中ณ毕业后多数年中的经历,恍然有隔世之感。我惊讶地现我有很好的记忆和口才,能回忆起许多往事,并十分俏皮地讲述。我们的介绍出了正常的范围,讲到了她的兄弟和我的妹妹商小雨的情况。

回忆往事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面对一个美丽的女人,过去一些平淡的琐事也会被她的光辉照亮,变得生动有趣、惊险曲折,使我这样一个ฐ平庸的凡夫俗子也忽然充满了英雄气概ฐ,犹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后来她很不情愿地告诉我她已经在三个月前๩结婚了。我觉得她没必要这样吞吞吐吐的,因为ฦ我们毕竟已经暌违多年,过去的是非也已๐尘封。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说出这么เ一个简单的事实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想不到她的婚姻的痛苦和无຀可奈何,所以我随口问了一个ฐ很俗气的问题:“你幸福吗?”但我随即就懊ิ悔不已:问这种涉及个人隐私、貌似关切的问题往往期待着一个ฐ否定的回答,这是一个不得体不正派的问题。楚儿很认真地说:“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也没有什么不幸。”她想了想说:“婚姻ี大都差不多,幸福是不正常的,不幸也是不正常的。”

“是啊,我们对生活总得要求点什么,但也不能要求太多。”我说,不作要求或要求太少会产生幸福感,使生活显得廉价;要求太多产生不幸感,使生活处在失落之中--这浅显的道理,常被我们忽略,使我们总是在不断追求幸福,反丧失了享受的机会。我这样自以为ฦ是地议论时,忽然想到她结婚才三个ฐ月,这种看法未免来得过早ຉ。

楚儿现那本被我扔在地上的书,弯腰捡起来,说:“跟谁脾气呢?”她像女巫一样猜到เ书๰是怎么เ落到地上的。

我突然受到感动。我说:“你要是没结婚就好了。”

“怎么?”她笑了笑,“没结婚难道一定会嫁给你?”

“我没说要你嫁给我,”我有些惆怅,“你没结婚我看到เ你这样,心里的感受会不一样。”

“看到我什么?”她警惕地问。她没想到เ她优雅的捡书动作已烙痛了我。

我意识到我们在谈论这些话时过份认真了,容易导入歧途,可这种气氛使我无法自拔。我从她手里接过书,手里把玩着。从前是什么啊,从前,我们在夜自习结束后,可以偷偷溜到江边,用一些宋词填充我们贫乏和思想和情感,培养心中ณ的柔情蜜意。现在,我们却已不可以这样了。从从前到现在,是什么改变了呢?这段时间里,生活被我们羼和进去什么เ东西了啊。

窗外雨很大,围困了我的房间。

“那个铜鼓,还在不在?”我终于问。

“我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它了。”她的叹息被掩藏在呼吸之ใ中,“就比你多看见一个晚上。”

我想起了依影。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想起依影。我想起依影的判断ษ,就问:“你说它会带来灾难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传说,据说自这铜鼓出现以后,已经引了四次灾难。”

“什么灾难?传说中的火灾之类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是后来听爸爸讲的,他说铜鼓出世时,有一个瞎子曾经预言,它将带来五次灾难,直到归于火中。”

“你相信吗?”

“不知道。小时候很害怕,但二十年平平安安的过来,已差ๆ不多忘了。”

“那ว个铜鼓真是鼓王崔的鼓吗?为什么เ传说中ณ没有提到?这应该得到เ夸张和渲染才是,怎么会无຀声无຀息的呢?或者是冯家的?”

“我不知道,”楚儿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个不行吗?”她看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不说说依影?”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说什么เ?”

6月1้6日夜里,我们在等待雨停之时又说起了老庙。我们只能ม说说二十年前的老庙,那ว座神秘幽深的建筑物在我们的谈论中轮廓分明,高大巍ณ峨,那个看上去像灶台的神台大如舞台。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吧,墙壁上的青砖、屋顶的瓦片想必已被拆走,废物利用;柱子和椽子多半灰飞烟灭,烧熟ງ了某一顿ู晚餐;那ว些蜘蛛的后代,也๣许已๐在数百公里外的两条电线间结了网……“也许,”我说,“它已被修复一新了呢!”

“不会吧,我没听说要修复。”

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楚儿笑着站起来:“我该走了。”

她没带雨具。她送还了雨伞,却忘记给自己้带上雨具。我妈妈在单位里值班,所以家里也๣只有楚儿送还的那把伞。

我们同撑着一把伞走街穿巷。巷子幽暗狭长,寒气侵人。我的手搂住楚儿柔软的腰肢,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她的嘴唇芬芳温热,在我的唇上如麻雀般跳动。我的手插入她的长披拂的藤蔓。她将溅满雨点的脸຀贴在我的脸颊๐上,梦呓似的说:“你可能晚了三个月。”

我在黑暗中ณ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只是想,早三个月晚三个月都不会改变什么เ的,而且依影也不可能提前三个月给我看铜鼓,因为ฦ一切生的事情都是必然要生,一切没生的事情必然不会生。

回到家里,我轻轻翻开《始宁县志》。我忽然对冯化生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他是一个赛鼓的失败者,这没有什么เ,他可以继续在始宁打鼓,但他却远走他乡,他是一个骄傲的鼓手,他远走他乡是因为ฦ他本来有信心击败鼓王崔的。

我起初不懂ฦ我为什么เ对这部县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珍惜,当我合上它怀着一种温情审视它的黄色书๰皮时才明白这是因为ฦ楚儿,是楚儿把它捡起来的。楚儿弯下柔软的腰,用她纤细的手指捡起了它。

沉溺于这一回忆使时间疾流逝。我挣脱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开始转而回忆送她回家的那段过程,她脸上的水珠冰冷,使我悚然醒来。必须摆脱这种危险的回忆,它会使我陷入深渊。我想起远走他乡๥的鼓师冯化生。他用这种方แ式摆脱失败的阴影,他离开时是多么阴郁孤单,我眼前出现了他独自背着鼓彳亍而行,在暮烟四合的旷野上匆匆远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的萧瑟情景。

那时我还没有得到《质园私语》,后来才从它简单的叙述中猜到冯化生的离去与姚淑人有关。

1642年,也๣就是冯化生与崔训正师兄弟赛鼓的前一年,少女姚â淑人在她家后门外的池塘边洗一篮绿豆芽。她仔细地剔除那ว些绿豆壳,拿着一把豆芽的手与豆芽一样白,几乎分不出哪是豆芽,哪是她的手。她穿着一身整洁的青布对襟衣服,蓝色的裙衩,神情专注,没有现对面一个ฐ神色痴迷的陌生少年。

冯化生不由自主地来到她旁้边,说:“多好的豆芽。”

姚淑人吃了一惊,低头笑了笑。冯化生看见她脸颊๐上漫上一层红晕。他又说:“多好的豆芽。”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姚淑人的手指灵活地剥去那些绿豆壳,心里升起一种伤心的感觉。他觉得伤心的感觉非常美好,又说:“多好的……”

“豆芽!”姚淑人突然响亮地接口说道,然后拎起篮子,咯咯笑着飞快地逃进了家门。

冯化生吓了一跳,他没料到这个ฐ羞涩的女孩会那么เ孟浪地拿他开心。他茫然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后门,少女一闪就消失在门里的景象一次次在眼前๩重复,最后只剩下一个ฐ青布背影,蝴蝶般轻盈地飘过去。

他听明白了“豆芽”两个字,可没有听清她的声音,因此他耳边回响的只是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非常遗憾。他惆怅地离开了池塘埠头。

几天后,他打听到那个ฐ陌生村子中的陌生少女就是他的师๲兄崔训正的未婚妻。这一现使他惶愧不堪。他想我有那种念头实在对不起师๲兄;他又想为什么เ偏偏是师兄呢?他确实是一个骄傲的人,讨厌那种惶愧内疚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总是感到เ自己犯了错误,而且时刻在犯错误。然而他的确时刻在犯错误,那个洗豆芽的倩影他无法或忘,他想我与师兄有多少不同,为什么他可以娶她而我却不能?既然我不能娶又为什么让我见到เ她?他还想,崔训正是谁?他为ฦ什么不可以不存在?他为什么不娶别ี的姑娘?随着愧疚渐淡,妒嫉开始占据他的心胸,许多个夜晚,他被妒嫉噬痛,无຀法入眠。

与别ี的堕民不同,冯家是一个富裕ษ的家庭,冯化生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的商人,积聚了大量资产,终于搬出了赵宅窑厂跟简陋低湿的子,建造了前后两栋两层楼房,连带一个ฐ很大的院子。《始宁县志校续》中就举ะ冯家为例,愤愤不平地说有的堕民“居高楼华屋,俨若世家矣。”家境的富裕ษ反使冯化生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他想,我家虽然有钱,却还是娶不到姚淑人。

在第二年的赛鼓会中,冯化生原本想击败崔训正,狠狠折辱他一番以雪心头之恨的。他这种阴暗心理隐藏得并不深,在他努力习๤艺的过程中,有所察觉的崔训正也不敢怠慢,师兄弟俩在正式比赛前๩,进行了一场勤奋程度的较量,使赵宅乃至整个章镇的人不分良贱都引他们为ฦ榜样教育自己不求上进的子弟:

“你看他们师兄弟,多么用心!你有他们的零头就够了!”

崔训正从师弟阴鸷的目光中ณ,从他阴沉的脸຀色和语气不善的言谈中ณ,感到เ师弟在逐渐变成他的敌人,虽然他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师๲弟对他这样仇视,但他在加意防范的过程中也๣渐渐培养起了对师弟的仇恨情绪。

传说他们年老体弱的师父察觉了这两个徒弟的不和,曾经规箴过几次,但他们在师父面前๩表现得相亲相爱友于兄弟,在背后变本加厉展到互相刻๑毒地诅咒,他们谁也无຀法控制这一关系一天天迅恶化的局势了,这样,他们的师父就在忧愤中撒手而逝。师兄弟当时跪在师父黄土未干尸骨未寒的坟前各占一边,互相指责,最后师弟将个子矮小的师兄仰天推倒在地,扬长而去。下一次相见,就是在五月初五迎神时的赛鼓会上了。

关于鼓王崔的传说中,冯化生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有人在讲述中甚至把他描绘成一个ฐ毒死师父的大逆不道的人,因此鼓王崔最终击败冯化生的令人鼓舞的结局就有一种恶有恶报邪ิ不胜正的理想主义แ色彩,而且与姚淑人也没有什么เ关系。其实冯化生并没有毒死师๲父,也๣没有想毒死师兄而误杀师父之类的巧合,这一结论的理由á来自于一本托名为ฦ马自沉著的笔记《野居杂识》,书中记载着冯化生指责鼓王崔的一句话:“睚眦之ใ怨而陷我至斯,无乃太过乎!”杀师๲大仇可不能使用“睚眦之怨”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6月16日深夜,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把我吓得半死。

我说过我是一个ฐ漫不经心的人,做事情散漫紊乱缺乏็条理。我正要上床时才想起方才我送楚儿回来掏钥匙开门时顺手将雨伞放在墙边,忘了拿进来。我出去拿雨伞,打开门蓦然看见一个灰蒙蒙湿淋淋的人站在门口。我猛地关上门,心里怦怦乱跳。她是楚儿。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楚儿。可我背靠着门平息我心中的恐惧时,又生了怀疑,楚儿大雨天半夜里干什么来?她不是刚ธ刚ธ回家了么?这时我想可能是依影,她坐夜车来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再次打开门,可门外什么เ人影都没有。门口积了一滩水,它的源头是那把雨伞。我向夜色茫茫的屋外张望,只见一片雨景,雨滴迅疾地落入街灯照射的空间,闪耀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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