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犹豫地看着爷爷。爷爷说：“让他去吧。”
奶奶心动了，说：“十五里路呢，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让你爷爷到药王洞给吴道长打个招呼，要是有别人去市里，你就和人家结伴去。”
雪面上闪烁着无数银灰色的亮点，强烈的光芒刺激的他的眼睛迅速眯成了一条缝。他裹紧衣服，随着马碎牛走出学校。村中的街道到เ处是雪。路上、树上、院墙上，甚至水井那缠满井绳的辘轳上都堆的是雪。村南那ว一望无际的农田à也让厚厚的积雪盖了个严å严实实，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雪，除过白，没有别的颜色。只有当乌鸦偶然飞过空中时，那漆黑的身影才让人感觉到เ世界是活的而非死寂。
赵俊良只顾欣赏雪景，脚下就机械地跟着马碎牛走。秃子看他迷迷瞪瞪地不知在想什么，抓了一把雪，悄悄潜到他身后，从后边拉开他的领口塞了进去。赵俊良打了个激灵冰的跳了起来。一边骂秃子卑鄙无耻，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上衣的扣子，把兜在里面的雪团抖落下去，五虎将就哈哈大笑。赵俊良顾不上和秃子计较，问马碎牛：“你不是两个ฐ计划ฐ吗？还有一个是啥？”
赵俊良说：“我看农村就很好。至少我到เ农村后就过的比我在城里好。”
怀庆笑着说：“你两个人真怪：农村娃一心想进城；城里长大的却能安心住在乡下。”
马碎牛躁了，说：“你这老汉脸变的真快！我们是诚心诚意要买你的琥珀糖，咋是耽搁你的生意？”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走遍天下，哪儿有论‘口’卖东西的？”
“你个王八蛋，就会糟蹋人！你能保证你以后就能像你说的那样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地去死？”
“至少我要向这方面努力。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门帘ຈ一扬，窑洞里走出来吴道长。他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是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摇。他的身后跟着长生。这小道童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嘴唇上下煽动，声音含混不清。他二人走到大门口时，专职替人打理红白喜事的“执事”大喊一声：“起——灵！”吴继的唢呐声就陡然大响，曲调也变了，变成了哀怨悲戚、催人泪下的哇哇声。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一口粗绳困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ฐ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响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五虎上将个个ฐ垂头丧气。虽然难以接受，但他们也觉得赵俊良说的有道理。
马碎牛说：“让你出个主ว意咋样看戏，你却说了一大堆歪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一律怂管！你现在说，咋能挤到里边看戏？”
“主角？”秃子不以为然地怪笑：“娶进门再看谁是主角！”
马碎牛说：“站到เ这儿又别ี扭又着气，走，到桥东边去。”说完猛地一个ฐ转身，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打个趔趄。马碎牛抬头一看，原来是油灯；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嘿嘿一笑。
那王师果然吝啬。任凭叫街的翻新花样、将双刀在胸膛上拍的震耳欲聋，就是不理不采。他两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农具，头也不抬。有顾客问价，就热情招呼；只是声音略大了些儿。问价的走了，或者是生意做成了，他就继续定平了脸，再搭蒙下眼皮儿继续看着面前的农具。
叫街的也是翻过山、淌过河的，走南闯北啥样的人没见过？今儿遇见个ฐ硬骨头反到激起了他的满腔豪气。一种职业的自尊使他笑的更甜、拍的更猛、走的更近，两把大刀只在他的胸ถ腔和王师的头顶之间翻飞舞动，将一个ฐ瘦弱的腔子硬是击打出了鼓一样的巨响。两人一坐一站、一恼一笑、一静一动，僵持着互不相让。有人想买农具，一看这架势，无奈一笑，转身就走。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情绪就更加高涨。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慢慢地就有人起哄。
马碎牛听的目瞪口呆，一时间瓷的像个呆子。甚至当吴道长和长生已经很感兴趣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发觉。他直愣愣看了看算卦老汉，气咻咻地说：“你是谁？是查户口的警察还是搜集情报的特务？你咋对我的事这么清楚的？是谁告诉你的？”
马碎牛一连串ธ的疑问只换来了算卦老汉神秘的笑容，他反问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马碎牛却高兴了起来，说：“他不面对咱面对，明天就是咱马跑泉七月初七‘看女婿’会，学校肯定放假，咱一块儿逛会走。”
“逛会？逛会是干啥呢？”
明明、怀庆和狗娃都支持马碎牛的意见，秃子随后也表了态。
赵俊良说：“既然大家态度如此坚决，算我没说。准备走吧。”
“奶奶，咱家还有富余的电å池吗？”
“有两节备用的，你爷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了。你等一下，我给你拿。”奶奶颤巍巍地打开了爷爷的工具箱，从里边拿出来两节电池递给了赵俊良。她问：“你要这么เ多电池是去啥地方呀？”
马碎牛从来没有想到一支香烟可以抽那么长的时间。那简直就是一种缓慢的屠杀、一场考验耐性的记时灾难。就在他忍无可忍、决定猛扑上去，“把狗站长吓死算了”的时候，油灯他爸总算扔掉了手里的纸烟把儿，随着纸烟把儿钻进雪里“吱”的一声响，他转过身缓慢地向东走了。
一支烟的时间，疯狂的大雪厚厚地掩埋了马碎牛，此刻他全身都冻僵了。抖落掉身上的积雪，仅仅为了能站起来，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用冻僵的手揉遍了全身，略๓感到血脉ำ流畅，这才缓慢向前移动。他沿着列ต车左右巡梭、爬上爬下。为ฦ了找到一节装有毛竹的车厢，居然把一整列拉煤ศ的货车从头到尾爬了个遍。但他没有气馁，转身又爬上了另一列货车。直到เ后半夜时，他才在最南边的叉道上找到了四五节装ณ着毛竹的敞口车皮。
马碎牛急了，眼看牛头离赵俊良只有不足两米远了，他一个跨步冲到赵俊良前面，左ุ手猛的将他推开，右手里的大弓在牛公子眼前一晃，转身就在院子里跑。这一招很灵。大弓干扰了牛公子的视线也让它看到了挑衅，它更加愤怒了！毫不犹豫放弃了委顿在地的赵俊良，弯着老碗大的牛蹄子向着马碎牛追了过去。
马碎牛围着一匹骟马跑。他沿右侧跑到马头前，一个急转身又沿着马头左侧向后跑。那ว牛公子眼看要追上了，忽然失去了目标，收蹄不住，在地下蹬出两米多长的蹄沟。等到เ转身找到马碎牛再回头追过来时，却又发现马碎牛已从骟马身后绕到เ了右侧。牛公子被连番捉弄后愈加狂怒暴烈，它迁怒于那匹影响战局的骟马，低着百多斤重的牛头飞奔而来，“嘭”的一声巨响，一头就撞到了马肚子上。那马竖着两耳，身陷战局中ณ心本就心神不安、不知所措，被那蛮牛猛然一撞，直疼的一个ฐ趔趄，旋转了九十度。它飞起后腿“咴”的一声长嘶连连向后踢去，像是发泄满腔的恼怒。马碎牛恰恰跑到骟马身后，好在离那匹骟马不近，只是被马蹄子扫到了右臀上。只见他飞起一米多高，空中打了几个滚，啪的一声摔出去两ä米多远，这才落在了地上。赵俊良以为他被踢死了，吓的失魂落魄，却见马碎牛敏捷地站了起来，抱着弓又跑！
赵俊良无心听他调侃，他敏锐地看到，当油灯宣布第一个上场的是狗娃时，二虎明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赵俊良笑了。他意识到今天这场比赛虽不能说是必胜，但至少也是打了对方แ个出其不意；知己知彼，已经不是豆马村的专利，也不再是他们赖以取胜的法宝了。
黑蛋和狗娃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两人都强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带着蔑视和挑衅的眼光面对面站在了跤场中间。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而明亮的景色啊！
广袤的原野笼罩在湛蓝的天空和身披彩霞的浮云之下，景色绚丽的过分浓艳，浓艳的失真。威风凛凛的马碎牛和他的欢声笑语的伙伴们也被涂ิ抹上了一身橘红，往日破烂的服装神奇般变成了色彩艳丽、布满飘带的霓裳๙。甚至秃子头上那几块斑á秃也七色斑斓ã地像钧窑的彩瓷。冢疙瘩的雄伟和原野的广袤使这些走在清晨下的少年人显得十分渺小而美丽——但却更加活泼而可爱——像山野的蝴蝶，像花丛中的金龟子。低矮的棉苗像一畦๔畦的鲜花，齐腰高的早玉米陶醉在微风中ณ轻轻抖动着长长的绿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苍穹空阔广大，清晨的空气香甜凉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ว么自然、和谐，都是那么亲切、生动。
“连这都不知道？”秃子逞能ม说：“蛹瓜瓜就是脖ๆ子上拥着一疙瘩肉的人；嗉子就是那一疙瘩肉！”
“那叫瘰疬。”赵俊良说，“也叫大脖ๆ子病。”
长生倒了一杯茶，吴道长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包裹的并不严密的马蜂窝，不紧ู不慢地喝起水来。
秃子一声惊叫就捂住了脸。他大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对马垛点点头，舒舒服服蹲在地上，点上旱ທ烟，猛抽一口后开始盘问事件经过。秃子夸张地揉着脸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在他最新加工的故事里，前一半是关于他如何勇敢地走在大家前面而一再遇险的可怕遭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胳膊粗的大蛇和长着毛绒绒尾巴的狐狸也多次在他的讲述中频๗频๗提及。而后一半就把五个ฐ人逃跑的位置调了个儿，他成了断后的英雄。故事紧张精彩，他成了这次历险中的唯一主角。看到他毫不知耻当面撒谎，怀庆和明明龇牙咧嘴地笑了。
马碎牛咧嘴一笑：“你看不见了。那ว是另一个ฐ泉，是曹操那奸贼命名的。在唐王马跑泉的北边，紧挨着塬脚处。两泉相距也不过三、四丈。这两个ฐ泉我们都叫它马跑泉。只是一个叫北泉，另一个叫南泉。那北泉的水头才叫高呢！水柱也壮的多。”
“那ว咋不见了？”赵俊良问。
狗娃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万一俊良他爷他婆耳朵不背呢？”
秃子一句追着一句地说：“耳朵背是你说的，耳朵不背也是你说的；到底他们耳朵背不背？”
赵俊良仔细看去，不禁莞尔。地上有两只一样大小、一样肤色的屎壳郎。其中一只的模样下午已经多次见过了，赵俊良也亲眼看到了秃子是如何残忍地宰杀它的同类的。另一只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它果然是微缩的恐龙。它确实在头部长着一个ฐ四、五毫米长的“钉子”，犀牛角般朝前竖着，看上去锐利ำ无比。两只蝥蝥一头一个，被一根细绳拴在一起。细绳的中间压着半块土坯，将两只屎壳郎隔在了两ä边。此刻两只蝥蝥正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แ向毫无意义地挣扎着。
“你看，是有钉冠蝥蝥吧？”马碎牛得意洋洋地说，“我一夜没睡，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它！我让它们表演给你看。”马碎牛解开了捆绑蝥蝥的绳子，那ว只钉冠蝥蝥依然绑着。
马碎牛说：“又打岔！正说啥东西好吃呢又拐到破案上去了——俊良，我问你：你觉得啥东西最好吃？”
赵俊良凄然一笑，说：“我觉得世上最好吃的就是软蒸馍。”
在城里上学时，他也多次听到过当地同学把祖籍河南或说河南话的同学——甚至扩大到只要不是操关中方言的人统统叫做“河南蛋”。话语里包含着蔑视和嘲笑，态度上充满了轻贱。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在学校问其他同学，担心引起误会。回家后问叔叔。叔叔说关中地区的河南人大部ຖ分是解放前后逃荒到陕西来的。他们行囊简陋，大多只是挑着一个担子，里边放着铺盖或是坐着小孩。“河南担”的叫法就是这样来的。赵俊良怀疑这个解释是否准确。因为他很清楚同学们嘴里的“蛋”字决不会是叔叔说的那ว个“担”字。而且这个“担”字与“河南”两字搭配也有些文理不通，而那ว个ฐ“蛋”字就不同了，含有明确的“河南穷光蛋”的深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搬到农村后遇见的第一个同令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称呼他为“河南蛋”
“这孩子正像他所说的，可真是怪。”奶奶笑容满面地评论着。
“非常人行非常事——这可能是个ฐ真正有出息的孩子。”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