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利安端着茶碗回卧室，他也染上中国人每天不断茶的习惯，而且专爱龙井一类的，淡雅清纯，不像英国人喝的大吉岭茶，赛如香料。他真正讨厌田鼠，是从这一刻๑开始的，巫ใ师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则相反，样子老实忠厚，却到处乱窜，什么都感兴趣。
这家伙他妈的混蛋。裘利安咒骂道。
“你属猴？”几天来，闵都是高兴的。
“难道我天性不愿安宁，成天就想折腾？”裘利安说。
艾克顿说，“还没喝酒，怎么就走？”
“喝酒？”
“冬天，就涌来许多鸟，乌ไ鸦最多。”闵说，“乌ไ鸦不叫，就不顺，若叫，春以后就顺。春天就会有喜鹊叫，闹喜。”
“乌鸦喜鹊合在一起叫是什么意思？”裘า利安问。
英国农村至少还有田à园风光，农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强得多。而中ณ国工人生活虽然困难，中国农村的贫穷几乎使人窒息。裘า利安很愤怒，就像伦敦东区曾经使他愤怒一样。世界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而他却在干什么呢？
他想起在青岛火车站前，他跳下人力车，差点撞倒一个上身光裸裤子极破烂的人。他收住脚，那ว个人是撑着拐杖，却跪着伸出双手乞讨。他看清了，这人从大腿以下全没了，面前是一块布，上面写着字，不知是什么字，也来不及问，只是顺手往布上扔了几个钱，赶快进站去乘火车。那个人可能ม是个伤兵，和日本法西斯打仗，丢了腿，政府没心思管他，也许是在内战中丢了腿，更没人管。他的腿桩上不知如何钉了两截木头，他就“站”在那两ä块木头上。
自离开骚桑普顿，漫长的航程，他一直在写，写一篇长文《论无产阶级与诗，一封给cນ·台·路易斯的公开信》，他一点也未觉得离开了西方世界ศ。文章写完，船过了印度洋，他才觉得应当学点中文。找到เ一个中国旅伴，每天教他一个ฐ小时中ณ文。他想象中ณ文字的图案，记住二百来个字和几个最简单的句子，应付一下而已。
乐่队大鼓有节奏地敲十下，然后连敲三下，渐渐地那节奏落在了身后。人力车终于脱离了人群，不过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八关山山角。他让人力车夫停下，多赏了几文钱给车夫。
那天两人刚开始亲吻，就收场了。
“那ว你只是为了采阳补阴。”裘า利安对闵无心性交，更加恼怒。
“别说傻话。”闵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了。”
闵直截了当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国，去美国，她有足够的钱不会存在经济上的困难，到中国之ใ外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行。她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受不了一个小时的欢娱ຉ，她要更多小时。
要的不过是时间，但实质上要的是他整个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个ฐ妃子或小妾，以他为ฦ帝王的那ว个闵了，她面对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不让他闪开去。
“这很不可能。”裘利安毕竟是裘利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绰号，母亲也这么说他。他对脸色变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闵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婚姻不会快乐，他从不认为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他能活到四十岁，他绝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不结婚的私奔，对她没用。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开始说绝话。她感情之丰沛，会压倒他的抵抗，经常能ม够改变他，因此他尽量不去看她。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失去自制ๆ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抖，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裘า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经不起一次女人的作。
她说，她要自杀，她母亲死之后，她一直就没法疗治这种黑暗的伤口，奔丧时，这念头就占领了她的心思。裘利ำ安来青岛，缓解了她，但他的无情现在反而又加强了她这心思。他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作为一桩私情或艳遇，甚至一个字母，多一个字母，增添一种异国性经验而已。
“我要吃氰化钾。”她一字一顿地说，“当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个讹诈！裘า利安暴怒了。闵什么时候偷看了他的遗书！这是他最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夹层的笔记本里。他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实行的意愿，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对此，他尽可能不对自己้作出解释，反正这个ฐ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病，虽然他决不愿毁掉这份遗嘱。
是不是有可能，她并没有看到过。裘利安看闵的脸色，没有一丝嘲弄。
或许，只是巧合。
氰化钾，似乎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闵又咬着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中国人用砒霜！”
闵又说，她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快而简单，但如此结束生命，其实最残忍，因为救无可救，无法后悔。
若没有这个ฐ偷看遗书的可能ม，令人恼怒的可能ม，他肯定会对这个解释开怀大笑。自杀还谈什么เ救不救？自杀本身作为要挟？
但是，对不起，今天整个ฐ闹错了时间。他的思想全部被遗书的事占据，根本不愿听她的哭诉，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什么心灵创น伤等等。他有理由变得格外冷酷，对任何女人的自杀威แ胁都无动于衷。她的威胁，到底能走多远，走到什么程度，他有兴趣看着。
况且，他还没有想现在就中ณ止他性自由的生活，放弃与别的女人有性关系的权利，那未免太傻。起码在青岛大学两ä年教书合同期结束回英国之ใ前，他不想。闵不会喜欢乱交，她不会容忍他和别ี的女人，也不会在爱他的时候，与别ี的男人睡觉。这是她自己้的不幸，与他无关。
裘า利安抱怨，忧伤地想，没有一个中国女人，会真正具有布鲁姆斯勃里自由á女性的精神，像他母亲一样，结了婚的只当朋友，只能当朋友的反如结婚一样，两者都长久ื。
接连两天都是细雨，绵绵不断。裘利ำ安当然不肯相信，这是闵的泪水，上帝不可能站在她一边，认为ฦ他对她不公正。他在校园里，没打雨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斗笠是他从当地一个ฐ农民那ว里买的，他觉得这种大檐帽很别致。下课时学生们说，今天下午必有大雨。裘利安决定雨越下大越不回家，校园海湾边必然会有少见的清静，在大风中ณ，柳树、芦苇晃荡欲折，大卷大卷的云团中撒出闪电，整个小鱼山被雨雾笼罩，变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国画。
有几种可能ม性，一是打个ฐ电报给母亲：“真相大白”，整理行李，打道回国，不管这一切；二是，公开同居，让闵与郑离婚，他们结婚，在中国另找份大学教英国文学的工作；三是在国立青岛大学等着闵自杀，等着人们揭露真相，全校师生指责他负心，然后，他逃出中ณ国。还有第四个选择吗？
当然有，他早ຉ就准备的。
不过，闵看来不是真心的，只是威胁，只是愤怒，但她的真真假假，他很难弄清。中国女人的贞操观，来这儿的几年前，就听罗杰·弗赖说过，中国每个地方都有本地方史断代史必有的“烈女谱”，里面全是敢抹脖子、上吊、撞墙的女英雄，了不起，把贞操名声，看得比财富比生命重要，爱情则不值得一提。
闵会是这些古代愚蠢女子中ณ的一个？她受过西方自由á主义式的教育，又有道家虚涵为人生准则ท，能化解一切幻化假相，养生养性，长生不老。她不过是泄内心强烈的不满。
在做戏。不过想想他们俩之ใ间的一切，仿佛全是在做戏，中国人的戏不就是真实？真的也分不清，起码他无法区别。雨点变大起来，天并未变暗。
郑迎面而来，打着雨伞，他比平日瘦了些，两人停在海ร湾边树林的小道上客气地打招呼。裘利安这个时候最不愿见的人，一个是闵，另一个当然是郑。但郑似乎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他的态度一如以往，只是急匆匆。他走开了，还回头对裘利ำ安说，拜读了他的诗和论文，觉得很佩服，欢迎裘利安有时间上门去坐坐。
裘า利安心里有阵热。他的诗集，是给过闵一本，他写弗赖的美学论文，只是偶尔在办公大楼与郑在一起提了几句，某几页请总务科打字作为ฦ对弗赖学说的介绍材料，郑看过。郑的赞赏态度，自然使裘า利安感激。郑是一个君子，又是一个ฐ著名学者，对他一直不错。
欺骗这样一个不知自卫的人，有点不道德。若郑有一天知晓他与闵的私情怎么เ样？对他当系主任的尊严，对他在中国知识界的面子，岂不是很大一个打击？他相信郑本性是理智的，不会闹得太厉害。
裘利安在雨水淅沥的世界，弄不清是直接告诉郑，或是继续蒙混下去，等郑总有一天自己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