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客而情孤，时值秋而肠断，以别ี有怀抱之梦霞，际此伤心时节，更觉闲愁满眼，不招自来。此醉如痴，无以自遣。而天公狡狯，更于此时大布其肃杀之令，倏变其阴晴之态。有时晴光淡丽，秋色宜人，有时阴霾掩日，冷气袭人。庭树因风，萧疏作响；墙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间，荣悴不常，炎凉互易，若为浮ด世人情，作绝妙之写照ั者。举ะ头一望，半天惨淡；回眸四瞩，万态萧森。梦霞何人？伤心曷极！课罢之ใ后，时往舍后散步，则见夫烟消山瘦，日落草枯，旷野无人，寒风砭骨，一片零落萧条之景象，触于目而不堪，感于心而欲绝。而溪边残柳数株，风情销歇，剩ທ有黄瘦之枯条，摇曳于斜阳影里，上有归鸦几个，哑哑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门，人不必张绪，因时兴感，睹物伤怀，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梦霞，能不抚树低徊，而兴树犹如此之ใ叹哉！
天寒日暮，独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绝迹于原野，惟有饥鹰欲下而盘旋，■兔见人而惊窜。听溪水潺潺，似为ฦ伤心人细诉不平之恨，仰视山容，暗淡若死，愁云叠叠，笼罩其颠。历此境也，几如身入黄沙大漠间，凛冽之气，着肤欲栗，危惨之象，到眼欲眩。抟抟大地，寥阔无垠，渺渺一身，苍茫独立。徙倚无聊，天涯目断，一点秋心，更无着处，辄临风而洒泪，更悲吟以寄怀：
江神助风，舟行如矢，午鸡唱罢，便抵家门。梦霞急趋入见其母，母见之亦讶曰：“儿病已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谓病重欲归也。”梦霞茫然曰：“奇哉，儿并无此书，必赝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狯，使老母饱受虚惊耶！”索书阅之，字体殊艰涩，强摹梦霞笔迹，而时露其本态，则李生所为也。梦霞默念吾中奸贼之计矣，顾彼之ใ作此，又欲何为？噫，吾知之ใ矣，方余病时，彼日来视余，后忽绝迹。余初ม甚疑之，今现此伪函，其心诚不可测也。或余之秘密已为彼所侦悉，故设计遣余归，欲不利于梨娘耶？果尔，则彼必更施诡计以赚梨娘，吾可怜之梨娘将为奸人所蹂躏矣。梦霞至此几欲失声呼奈何，然终不能以心中所悬揣者，举ะ以告母，则为谖以语之曰：“是书乃同事李君伪托，儿能识其字迹。渠与儿甚相得，曩见儿病驱未复，劝儿归，校课为儿代。儿未允，彼故为儿作书，俾以母命召儿，则ท不得儿不归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谓之ใ恶作剧ຕ。儿既ຂ归，姑暂事休息，吾视儿之容颜，固犹带数分病态也。”梦霞唯唯。
梦霞自此复家食矣，独居深念，颇难为怀。时取伪函反覆审视之ใ，探其用意所在，觉李之为人，实为ฦ小人之尤。与之相处半载，虽意见相左，尚未知其设心竟若是其险恶也。脱余之ใ秘密而果为ฦ彼知者，彼能ม侦余，余不能侦彼；彼能陷余，余不能陷彼。养虎贻患，余断不容此恶魔常扰余左右，而破余之好事也。石痴行时，曾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余对于此校，实负完全责任。余固有进退教员之权。李之人格，即此一书可以断定。小学中有此无道德之教师，亦非乡闾之福。去之，去之！余决去之。为公乎？为ฦ私乎ๆ？固两得其所也。彼在余之ใ掌握中，顾乃ี欲设计陷余，以自绝于余，恐余去之不耶。但彼既ຂ赚余归，数日中难保无意外之ใ变。以李谲诈多端，欲欺一荏弱之女子，固甚易易，梨娘危矣。彼非有心欲加毒于梨娘，何用此狡狯之伎俩？余不免为彼所愚，梨娘之ใ堕其诡计，亦事之ใ所必至。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แ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亦痴。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果育为鹅湖最初之校，开办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学界名流、富于学识经验之人。梦霞此行，得与彼都人士握手，心窃为之愉快。既至该校，学生整队出迎，行礼毕，一面唱欢迎歌，一面唱参观歌，以表敬爱之诚。旋散队入室参观。日已亭午，由该校留膳，饮馔甚精，学生群歌醉饱。膳毕略憩片时，即由该校学生列ต队前导，赴各校参观。一路军乐悠扬，歌声宛转，蜿蜒如常山蛇，随路几折不绝，随而观者，途为之塞，呜呼，盛矣！参观既讫，时已薄暮，果育校长请同赴旷野，作抛球之ใ戏。梦霞辞以时晏，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ณ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学生各散归其家，梦霞亦疲甚，乃别李归寓。方入门，灯光中ณ鹏郎迎面问曰：“今日星期，先生却往何处寻乐，教人盼煞。”梦霞语以故，鹏郎不待言毕，即狂奔以去。梦霞入室亦不遑检点各物，即向榻上和衣而倒，盖终日劳顿，亟资休养矣。乃ี甫就枕，觉衾中有物，突触胸际，冷如泼水。大惊，急以手抚之，黑暗中不辨为ฦ何物。移烛注视，乃镜架一具，中贮影片。其触肤生冷者，乃镜面之ใ玻璃也。再审视镜中人，不觉心花怒放，肺叶大张，盖镜中非他人，即梨娘之ใ影也。梦霞喜生望外，私念梨娘今日必独自来馆，留小影于衾中，以慰我相思之苦，何其用情之ใ深而寄意之远也。继又念梨娘既ຂ来，以此相遗，此外必更有遗迹可寻。此时梦霞已尽忘困倦，遽起携灯就案，详细检视。启匣则墨渖犹存，拈管则ท毫尖尚湿，而遍案穷搜，未遗只字。乃烛之地上，则见纸灰零乱，遍地皆是。拨之得未烬之ใ纸角一，取而阅之ใ，得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异哉！梨娘既ຂ就案作书，胡为ฦ而又焚之耶？既焚之矣，复于乱灰中留此七字，又何意耶？此闷葫芦一时殊难以打破也。
兰黯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ม不为ฦ梦霞惜矣，不能不为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ใ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ม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ใ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ใ波折，遂引起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ใ主动也。
草长花飞，日长人倦。残莺意尽，新叶阴多。此何时耶？非所谓奈何天气耶！极目四野，甚黑麦黄，采桑之妇，联袂于田间，荷蓑之人，接踵于岸畔。古人诗云：“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非身历其境者，固不能知其景之ใ实而情之真也。此时距梦霞离家，盖已๐四十余日矣。客里光阴，疾于飞矢，穷愁万种，丛集一身。念老母之独居，晨昏寂寂；伤阿兄之远别ี，涕泪遥遥。盼断ษ白云，来鸿绝影，游子天涯，盖有难乎为怀者。而况春光易老，恨事重逢。三生旧梦，空留零落之痕；一卷新า诗，更种离奇之果。回忆葬花时节，掬土心情，愿属羁绪无聊，闲情偶寄，孰知即为相思之，招恨之媒介。人世悲欢，亦复何定？断肠消เ息，尚可问乎？曾几何时，春衫换去，纨扇归来，日月不居，心情大恶，我生不辰，伤心事多，长逝者年华，而长留者深恨。呜呼，梦霞梦乱如烟，日长如岁，将何以自遣哉。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เ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一刻๑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ร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แ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ๆ？”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开，粉墙围日，帘ຈ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ท一似曾相识之ใ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ຂ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๐非来路，平原旷野，方แ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ว间已追及，细视之ใ，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๒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á，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ร，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ณ，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ฦ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流。此夜梦霞不复能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ฐ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ຂ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ไ推两人后来之ใ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实现于梦霞之ใ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ณ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梨娘告，更书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๙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ฦ真则ท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ใ能成与否，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数之痴男ç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之中。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๖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