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正月十五，当一轮明月挂上树梢，家家户户的门前、廊下便都亮起了一盏盏火红的灯笼。早ຉ年间的灯笼都是纸糊纱罩的，点的是洋蜡或猪油，也远没有现在的光亮，就连穷得买不起灯笼的人家也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点上一堆松树明子，以此来昭示新า的一年生活的红红火火。现如今大大小小的灯笼都是用人造丝糊制的，有的上面还写着某某酒厂的广告，这样的灯笼不用花钱便有人送。
正月十五的晚饭并不是特别的讲究，富裕些的主儿也还要备些酒菜，招呼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小酌一杯，但元宵是每家都要吃的。东北的元宵没有南方汤圆儿的花样，以豆沙馅儿为多，当地人叫做“粘豆包儿”。饭前也会放几挂爆仗，饭后就成了孩子们撒欢儿的时间。在远离城市的东北山村是不会有火树银花般的焰火的，除去孩子们手中少得可怜的几个ฐ“大地红”、“钻天猴”、“滴滴今儿”（一种不会爆响的焰火，以少量木炭、硝粉、细盐粒为材料混合后用宣纸卷成条儿，点燃后会因食盐的燃烧而蹦出火星，以此取乐），就只有他们自己制作的冰灯了。
东北的冰灯举ะ世闻名，特别是冰城哈尔滨，每年的冬季都会举办盛大的冰雕节，从松花江上的冰坨一形成到来年春暖花开，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公园广场都会变成冰晶玉洁的世界。人家制ๆ作的冰灯都是由专业的雕刻๑家用取自松花江上的大冰块垒砌雕刻而成，再加上事先布设在墙体里的各色彩灯和架在远处的大功率射灯，那种效果让人们感到เ仿佛置身于五颜六色、晶莹剔透、光怪离奇的童话世界ศ。农村的孩子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谱儿，但智慧聪颖的天性让他们同样享尽了制作冰灯的乐่趣。
正月十四的白天，一群半大孩子就会用各种容器装ณ满水，放在屋外背阴的墙角旮旯，经历一夜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冷，容器中的水就会冻成一个冰坨子。十五的下午，孩子们将冰坨子从容器中取出，将冰坨的中心掏空，再安上一节蜡烛，点燃后便成了一盏冰灯。冰灯的大小式样就是容器的大小式样，有邦克（塑料水桶）、维得罗（一种口大底小的水桶）、水罐子、酒瓶、甚至还有尿盆儿。孩子们的冰灯也是有性别的，小子们的冰灯讲究的是个头儿，坨儿越大越显示制ๆ作者的派儿；小丫蛋儿的冰灯就有了些精巧和色彩，她们会选用各种形状的酒瓶、罐头瓶，将自己的胭脂或是母亲染布用的颜料é溶在水里制成各色的冰灯，谁的灯最精致最绚丽ษ，那她就会成为ฦ女伴儿们眼中的名角儿。
屋外的寒冷没有阻碍节日的喧闹，但这喧闹只属于别人家。海林市旧街乡石猴村董彪家的院里屋内却是异常的冷寂，甚至有些凄凉。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没有喜兴吉祥的春联，更不用说遍地的爆仗皮和热闹的欢声笑语了，从大门上贴着的两张白纸就能知道他家刚刚过了白公事（方言，指丧失）。白公事是董彪两口子的。董彪和他老婆在去年秋上上山偷伐木材，回来的路上由于天黑路险，过一个ฐ倒搬梁（马套子道上的小斜坡）时拖拉机歪向路边，被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挡住。要是往常也许就不会有事，这样的险情对于在林场侍弄爬山虎（五零拖拉机）几十年的董彪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就是这一次，董彪没有听老婆的劝告多装了几根原木，岗尖儿的车厢愣是把碗口粗的松树压断，连车带人跌进了十几米深的沟底。天亮后，路过的行人现他们时，两口子的尸已经冻成了冰坨。董家遭受的灾祸是灭顶的，董彪两口子不到五十的年纪就撒手人寰，撇下了三个已经成人但未成事的孩子。大的是哥哥，二十出头的董建国；二的是弟弟十八九岁的董建军；还有个刚过二八年纪的老疙瘩闺女董建民。董姓人家在石猴村只有两户，是早年山东人闯关东留แ下的种儿，除去董彪家，就是董彪的亲哥董虎，自然地，董彪两口子的后事就由董虎一手操办。从收尸到下葬；从到林场索赔到เ无功而返，董虎也实实在在地出了老鼻子的劲。谁让这对冤家是去偷伐山林呢？人家说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เ赔偿。人葬下了，过了圆坟是五期，过了五期是百日，过了百日就到了春节。三个孩子的春节是在泪水中度过的。过去每到เ春节当娘的都要张罗着置办年货，又是过油，又是蒸糕，不到腊月二十三家里已经整天地热气腾腾、香气儿喷喷了。今年呢？就连大娘送过来的饺子也没变样地盛在盘子里糗成了一团。转眼又到了正月十五，三个ฐ孩子仍然冷锅冷灶地挨着，饿了随便地垫吧一口，渴了拿起瓢灌上一肚子凉水，简直就是没有了生机。当别人家聚在火炕上就着血肠喝着烧刀子，吃着热乎乎的元宵时，董家姊妹三个却各自憋在不同地方郁闷着。建国倒在没有多少热乎气儿的炕上蒙头大睡，这成了他一天到晚的营生，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睡熟，他是在逃避眼前的现实。建民的泪水一直就是这样婆娑๗，蜷缩在炕角的她正拿着父母的遗像愣愣地看着。只有老二建军倒显得平静很多，他独自一人躲在外屋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低，欣赏着中央电å视台每年一次的正月正元宵晚会。
“咣！咣！咣！”好像有人在砸大门。
建国听到了，但他没有心绪关心外面的事情，也不想在这样的夜晚接待任何客人。
建军听到了，他被电视里的小品吸引着，懒的抬抬屁股，他认为哥哥和妹妹会处理好眼前的事情。
建民听到了，她过去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这种出头露面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又加上哭成了烂桃子的双眼更见不得外人。
“咣！咣！咣！”又是几声砸门声。
“建国呀！开门！我是你大娘！”是大娘的声音。
“军子，你没长耳朵？开门！”建国呼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身冲着外屋的建军咋呼。
建军被哥哥的吼声吓了一跳，他嘟囔着站起身披上大衣出去开门。
建民听出来人是大娘，连忙将爸妈的遗像重新放回桌上，挪动到炕沿穿上鞋迎了出去。
“咋的了？你们几个小瘪犊子耳朵里塞驴毛了，门都快砸烂了！”大娘挎着一个箢子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随后跟进来的建军在她身后掩上了门。大娘将箢子搁在锅台上，扯下了头上包裹的羊毛围巾抖动了两下，往棉袄口袋里一塞，搂着迎出来的建民的肩膀进了里间屋。
建国见是大娘进来，将被子往炕里面一撩叫了一声：“大娘。”
大娘站在门里看着冷冷清清的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已๐经满是菜水（方言，指泪水）。“吃了吗？”她转头问可怜巴巴๒的建民。
“……没。”
“作孽啊！”大娘也不知道在说谁。她一蹁腿坐在炕沿上，伸手摸了摸炕里，稍稍温火的炕席让她皱了一下眉，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建国知道大娘的意思，他一把扒拉开杵在门口的建军，到外屋的炕炉口为奄奄一息的火塘添了一把火。回来时见建军还挡在门口，他没好气地朝建军嚷道：“你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傻愣愣地杵这干哈儿？”
建军毫不示弱地顶撞道：“我咋了？自己不得劲别ี拿我撒气，总比你整天挺尸强！”
这哥俩儿年纪相差不大，性格却迥异，少不了经常地磕磕绊绊。
“好了！都给我住嘴儿！”大娘打断了哥俩的争执，对着建国数落道：“小国呀，你也别怪人家军子说你，你也太不出头了！这是个家呀！你是老大，应该顶着一门子过日子，咋还……”大娘看着眼前这三个ฐ可怜的孩子，把那些个ฐ难听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心想：“谁摊上这种事儿也不能ม好受了，何况他们都是孩子。”
“给你爹娘送的灯备好了吗？”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这三个孩子哪有心绪整那玩儿。
“没。”建民低声说。
“快穿衣服，我都给你们备齐整了，跟我去给你爹你娘送灯。”
送灯是流传在黑龙江一带的一种民俗，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要用白面、玉米面或是芥麦面做成灯碗儿，上锅蒸熟ງ后插上用棉絮缠裹的芦苇做成的灯芯,面灯碗里倒满灯油,面灯就算做成了。白面做的灯碗儿叫银灯；玉米面做的叫金灯；芥麦面做的叫铁灯。点燃的面灯要供奉在祖宗牌位前、天地神位前、灶王像前，还要放在牛羊圈、马厩、粮仓、井台，最后还要将灯碗儿放在大门口、大路口和已故亲人的坟头，以此来祭祀祖先亡灵，昭示家境的富裕和人丁兴旺。如果谁家祖坟上没有点灯，那ว这家人可能已经成了绝户。
建国娘在世时特别讲究这些礼ึ道，她做的灯碗儿也特别ี的精致，她会将灯碗儿做成九瓣莲花的式样，而且在十五下晌太阳刚刚西坠，娘就张罗着让董彪带着两个ฐ儿子开始点灯，据说谁家最早点灯碗儿谁家最吉利。每次从外面送灯回来的老小一进门都会喝上一碗娘给伺候好的滚热的姜汤，那个热呼劲儿就甭提了。
按照ั祖上的习俗，闺女家是不去上坟的，在家点灯碗儿的营生自然就落在了建民的身上。建国和建军陪着大娘去路口和坟茔送灯。大道上的雪经人踩马踏车辗已经变得平整，走在上面除去要在乎ๆ脚下的出溜外，并不碍着赶路。虽然已经是黑灯瞎火，但路上经常遇到三三两两ä送灯的乡邻，村头路口也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碗儿。董家的祖坟在村东卧虎山的山坡上，离村口也就二里来路。通往山上的下道被积雪覆盖，一踩一个脚窝子，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好在大爷董虎家的几个兄弟已经在他们头前趟出了一行脚印，让建国等人省了不少力气。建国挎着盛着灯碗儿和供品的箢子走在前头，建军搀扶着大娘跟在后头，老远儿就看到了坟茔上闪烁的几点亮光，那是大爷董虎爷几个点燃的。走到近前，爹娘合葬墓的周围已经被几个堂兄弟打扫得利利整整，坟顶上已๐经闪乎着两盏灯碗儿，只是灯碗儿里的菜油已经快燃尽了，坟前也留下了一堆烧尽的香纸。大娘接过建国手中的箢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了几个ฐ盛着点心的小盘子摆放在墓前的供石上，又取出了三盏银灯碗儿递给建国和建军，说：“给你爹娘点上。”
“大娘，你有火吗？借个火。”建军接过灯碗儿向大娘伸手说。
“你虎啊！”同样接过灯碗儿的建国立愣着眼朝弟弟吼道。
建军被哥哥这突如其来的责怪弄懵了，他闪乎着双眼看着哥哥不知所措。大娘连忙扯了一把建国，说：“他还是个孩子，你别吓着他。”说完，大娘又对建军说：“小军呀，用你哥的火，这送灯没有借别人家的火点灯的。”
“一岁年纪一岁心”，长上几岁的建国在爹娘的教导下懂得了一些生活的经验和规矩，而建军却还是一派儿玩儿心，似乎还有些没心没肺。
在送灯的习俗中还讲究点灯时不能借用别ี人家的火柴，那样祖宗就不能ม看到光明。
大娘的细心令兄弟俩儿感动。建国将大娘带来的菜油倒进灯碗儿点燃，安放在爹娘的坟顶。大娘又从箢子里拿出了一盒长白山香烟和一瓶小烧酒。
“国，给你爹点上烟。”
建国打开烟盒，抽出几支烟分别叼在嘴上点燃，又一字排开插在爹娘的坟上。大娘把小烧酒的酒瓶盖卡在供石边上，使劲一安将酒瓶启开，然后将酒倒在了坟堆四周，她嘴里还念叨着，像是叙说又像是祷ຕ告。
当大娘将一打黄表纸点燃，董家兄弟也高举ะ着手中的香跪在了董彪夫妻的坟前，他们按照ั祖宗传下来的仪式给爹娘行了大礼，最后两人长跪在地，哽咽着久久没有起身。大娘害怕寒冷的地气伤着两个ฐ孩子，连忙跪倒在地给弟弟、弟媳磕了三个头，起身后把兄弟俩儿搀了起来。大娘一边拾掇起碗筷盘碟，一边对着两ä个孩子念叨：“人死不能ม复生，你爹娘走了也有几个月了，咱可不能总是这么蔫不啦叽的。你们也都大了，该懂事了，你们这支子上就靠你俩了，咋也得顶ะ着一门子过日子，这样你爹你娘就没白死。再说了遇事不是还有你大爷大娘吗？”
建国过下腰帮大娘挎起箢子，没有说话，他也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有些熊，经大娘在爹娘坟前的一阵嘚啵，他心里敞亮了很多，他知道自己也该领着弟弟妹妹过正经日子了。
爷奶的坟离建国爹娘的坟不远，往上走也就几十步的路。大娘和建国、建军顺着董虎爷几个趟出来的溜子去给爷奶送上了两盏灯，烧了几刀纸，爷奶的坟头上又亮堂了很多。
回来的路走得很快，到เ了岔道大娘跟上一句：“军子，你回去领上小民来大娘家吃饭，我和你哥就不过去了。”
“大娘，就不劳您神了。”建国向大娘客套说。
“不去？不去你们喝风啊？”大娘有些生气，他朝建国白了一句说：“你去，叫军子跟我走，谁叫你是老大呢！”
兄弟俩儿没有再推让，一个跟了大娘回家，一个去叫建民。
看来大爷大娘早就安排好了，当建国领ๆ着妹妹进到里屋时，大家还都围坐在炕上没有动筷子。见他们进来，大爷董虎连忙招呼：“国啊，来，来里面挨着我坐。”
建国脱下鞋爬进炕里面盘腿坐在大爷身边，坐稳后他朝着两个堂哥点了点头叫了声哥打了个招呼。懂事的建民没有上炕，她到灶间帮着大娘往桌上端着准备好的菜肴。
大爷家的晚饭很是讲究，除去平常人家正月十五常备的几样家常菜，还多了一大盘狍子肉和一条翘着尾巴๒的糖醋鲤鱼。狍子肉是大爷到林子里下套子套的野狍子自家酱的，鱼是大爷的一个拜把子兄弟在江上穿流网逮的。
大爷家没有丫头，也是两个男ç孩，大的叫董青海，在家帮着大爷种地、赶山、养牛，二的董辽阳，在乡里的派出所干联防，建民也就成了董家的宝贝疙瘩。当大家都坐下后，大娘特意给建民端上了一碗元宵，还嘱咐道：“小民，你先趁热猛造（猛吃），别管他们这些老爷们，这泡马尿还不知灌到啥时候。”
大爷家这个年也过得悄无声息，没有了自己้的亲兄弟，大爷难过得生了场病，这是刚刚舒坦了些。大爷端起酒杯对着大家说：“我先说句话，对呢你们就听，不对呢你们就提。彪子和他媳妇走了，走的是早了些，可人就是这样，谁都要走这一步。”说话间大爷的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转，他用狗皮袄袖子摸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都怨我没有早ຉ早劝劝他两口子，也怨我没能招呼着大伙家致富，要不老二两口子也不会去偷人家的木头。”稍一停顿，大爷继续说：“我老了，没有多大折腾头了，今后就看你们兄弟们的了。但是你们可要记住没有官相也不能走邪门歪道，彪子就是教训。人不怕穷，怕就怕没有志气。我和老二跟着你们爷奶从牡丹江来海林混穷，那ว能有啥？就是身上穿的衣裳和你爷脊梁上背的铺盖，大冷天的就睡鸡窝大的一间地窨子。吃饭？别说吃饱了，能ม有口饭吃饿不死就行。没办法你爷领ๆ着我和彪子上山套狍子撵兔子打塔子（松果），就是这样延上（遇到）别人家套上的狍子你爷都不让我们动一指头。咋样？十来年的空儿咱家啥都有了，有房有地还娶了两房媳妇生了你们这么一大帮小兔崽子。没志气？没志气就没有咱董家的今天！”说这话时大爷脸上满是自豪。
“行了，显摆啥？不就是啃土坷垃吗。”大娘瞟了一眼大爷说。
大爷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伸手端起酒杯招呼说：“咱爷们先干一个！就算是我交班了。”在大爷的带动下，大家端起自个ฐ的酒杯啁了一个ฐ。
大娘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劝大家赶紧吃菜。建民没有喝酒，大爷的几句话又让她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她低着头偷偷地摸起了眼泪。给大伙斟完酒，大娘又劝慰了建民几句，然后说：“他爹，说点儿别ี的，这才干了干眼又让孩子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