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的“考友”里，有志文科的背功都相当了得。有位仁兄准备功课时是这样的：十冬腊月，他穿着件小棉袄，笼着手在外面溜达，弓着个腰，嘴里念念叨叨，看上去像个跳大神的老太婆。你从旁边经过时，叫住他说：来，考你一考。他才把手从袖子里掏出来，袖子里还有高考复习材料，他把这东西递给你。不管你问哪道题，他先告诉你答案在第几页，第几自然段，然后就像炒豆一样背起来，在句尾断下来，告诉你这里是逗号还是句号。当然，他背的一个字都不错，连标点都不会错。这位仁兄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学——对这种背功，我是真心羡慕的。至于我自己้，一背东西就困，那ว种感觉和煤气中毒以后差不太多。跑到外面去挨冻倒是不困，清水鼻涕却要像开闸一样往下流，看起来甚不雅。我觉得去啃几道数学题倒会好过些。
1本篇最初ม表于1997年第1้1้期《三联生活周刊â》杂志。
我们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推论：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ฦ负责——但作为杂文的作者，把推论都写了出来，未免有直露之ใ嫌，所以到此打住。住医院的事我还没写完呢：我在医院里住着，肝炎一点都不见好，脸色越来越黄；我的哥们动了手术，刀口也总是长不上，人也越来越瘦。后来我们就结伴回北京来看病。我一回来病就好了，我的哥们却进了医院，又开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说，上一次虽把阑尾割掉了，但肠子没有缝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个瘘，肠子里的东西顺着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还说，冒到เ外面还是万分幸运，冒到肚子里面，人就完蛋了。我哥们倒不觉得有什么幸运，他只是说：妈的，怪不得总吃不饱，原来都漏掉了。这位兄弟是个ฐ很豪迈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内脏给别人学习战争。
第三十二章体验生活1
但是在热爱家园方面，美国佬又何足道哉。欧洲人把家弄得更像样。世界上最好的house是在奥地利的萨尔兹堡附近的山区，房龙就是这么说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造起这些房子的不是什么富人，不过是些山区的农民罢了。我去看时，见到那房子造在枞树林里。但是有关这些房子的事不能细讲，一讲我就心里痒痒，想到奥地利去连树林带房子都抢回国来。只能讲这样的一件事：我在林子边上见到一条通到农民家的小路，路上铺了一种泡的碎石头，一尘不染。那条路铺石板或铺别的东西就没那么好看了。不过我以为荷兰的牧场、风车、沟渠、运河等等，也是一片美丽的家园，不在奥地利之下。德国的海ร德堡在内卡河畔，河上有座极美丽的桥。有个洋诗人写道：老桥啊，你多次承载了我！再接下去就说他要死在桥上。剑桥镇边有个拜伦塘，虽然只是荒郊野外的一个小池塘，但是和上个ฐ世纪拜伦勋爵跳到เ塘里游泳时相比，池岸上一棵草都没有少。到เ处绿草茵茵，到处古树森森，人到了这种地方，就感到住在这里的人对这片环境的爱心，不敢乱扔易拉罐。而生在这里的人也会爱护这里的一草一木，挖动一片泥，移动一块石头都会慎重。人不爱自己的家就无以为人，而家可不只是房门里那ว一点地方。
我们我和我太太在美国做学生时，有一年到เ欧洲去旅๓行，这需要订美国到欧洲的来回票，还要订欧洲的火车票。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办起来却非常简单。我们俩到เ学校办的旅行社去，说明了我们的要求，有一位小姐拿起电å话听筒来说，你们是要最便宜的票，对吧？然后就拨了几个电话，一切都订妥了。去时乘科威特航空公司的飞机，回来时到比利时乘美国的“人民快航”，在欧洲用欧洲铁路通票。我们只消在约定的时间，前往美国和欧洲的几个ฐ旅行机构，就可以取到เ一切需要的票证，完成经过十几个国家、历时一个月的旅行。这种订票的方式还是最麻烦的，假如我们有信用卡，就可以不去学校的旅๓行社，在家里打几个ฐ电话把一切票订好。这是六七年前的事，现在大概还是这样的吧？
美国包工头接下了这个工程，马上把它分了出去，分给电工、木工、管子工，今天上午是你的，下午是他的，后天是我的，等等。几个ฐ电话打出去，就有人来送工ื具，满满当当一卡车。这些工具不要说我，连老曹都没见过。除了电å锯电刨，居然还有用电瓶的铲车，可以在室内开动，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留下的破烂从室内推了出去。电工ื上了电动升降台，在天花板上下电线，底下木工就在装ณ配地板，手法纯熟ງ之极。虽然是用现成的构件，也得承认人家干活真是太快了。装好以后电å刨子一刨，贼亮；干完了马上走人，运走机械，新的工人和机械马上开进来……转眼之ใ间，饭馆就有个样儿了……我和老曹看了一会儿，就灰溜溜地走开了。这是因为ฦ我们都当过工人，知道怎么工作才有尊严。
第二十五章工ื作与人生1
在国外时看到，人们对时事做出价值评判ศ时，总是从两个独立的方面来进行：一个方แ面是国家或者社会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经线；另一个ฐ方面是个人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纬线。回到国内，一条纬线就像是没有，连尊严这个ฐ字眼也感到陌生了。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现自己้曾有一种特别的虚伪之ใ处，虽然一句话说不清，但可以举些例子来说明。假如我看到火车上特别ี挤，就感慨一声道：这种事居然可以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厕所特脏，又长叹一声：唉！北京市这是怎么搞的嘛！这其中有点幽默的成份，也有点当真。我的确觉得国家和政府的尊严受到了损失，并为此焦虑着。当然，我自己也想要点个人尊严，但以个ฐ人名义提出就过于直露，不够体面——言必称天下，不以个人面目出现，是知识分子的尊严å所在。当然，现在我把这作为虚伪提出，已经自外于知识分子。但也有种好处，我找到เ了自己的个人面目。有关尊严问题，不必引经据典，我个人就是这么看。但中国忽视个人尊严，却不是我的新现。从大智者到通俗作家，有不少人注意到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罗素说，中国文化里只重家族内的私德，不重社会的公德公益，这一点造成了很要命的景象；费孝通说，中国社会里有所谓“差序格局”，与己关系近的就关心，关系远的就不关心或少关心；结果有些事从来就没人关心。龙应台为这类事而愤怒过，三毛也大过一通感慨。读者可能注意到เ了，所有指出这个现象的人，或则ท是外国人，或则曾在国外生活过，又回到了国内。没有这层关系的中国人，对此浑然不觉。笔者自己้曾在外国居住四年，假如没有这种经历，恐怕也不出这种议论——但这一点并不让我感到开心。环境脏乱的问题，火车拥挤的问题，社会秩序的问题，人们倒是看到了。但总从总体方面提出问题，讲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尊严。其实这些事就生在我们身边，削我们每个人的面子——对此能够浑然无觉，倒是咄咄怪事。
总之，我是这样。为了大家好，还为ฦ了我自己好，才能ม正经做事。为了什么仪式，为了看起来挺对路，我就混它。我决不为ฦ了仪式爱你，我是正经爱你呢。我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真不坏。真的，也许不坏？我觉得信心就在这里。
第十五章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
如果说我们都一无所知，中国的读书人对此肯定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孔夫子说自己知天命而且不逾矩，很显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后世的人则以为：天已经生了仲尼，万古不长如夜了。再后来的人则ท以为，精神原子弹已经炸过，世界上早ຉ没有了未解决的问题。总的来说，中国人总要以为自己有了一种级的知识，博学得够够的、聪明得够够的，甚至巴不得要傻一些。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以为，因为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遗产，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寻求智慧者的皈依——换言之，我们不仅足够聪明，还可以担任联合国救济署的角色，把聪明分给别ี人一些。我当然不会反对这样说：我们中国人是全世界、也是全宇宙最聪明的人。一种如此聪明的人，除了教育别ี人，简直就无事可干。
我有位阿姨，生了个傻女儿，比我大几岁，不知从几岁开始学会了缝扣子。她大概还学过些别的，但没有学会。总而言之，这是她惟一的技能。我到她家去坐时，每隔三到五分钟，这傻丫ฑ头都要对我狂嚎一声：“我会缝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让我向她学缝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á有二：其一，我自己会缝扣子；其二，我怕她扎着我。她这样爱我，让人感动。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难闻。
现在我要得出最后一个结论，那就是说，假设有真的学术和艺术存在的话，在人变得滑头时它会离人世远去，等到เ过了那一阵子，人们又可以把它召唤回来——此种事件叫做“文艺复兴”。我们现在就有召唤的冲动，但我很想打听一下召唤什么。如果是召唤古希腊ຘ，我就赞成，如果是召唤花剌子模，我就反对。我相信马寅初这样的人喜欢古希腊ຘ，假如他是个ฐ希腊ຘ公民，就会在城邦里走动，到处告诉大家：现在人口太多，希望朋友们节制一下。要是滑头分子，就喜欢花剌子模，在那ว里他营造出了好消เ息，更容易找到买主ว。恕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人文知识分子在诚恳方面没几个能和马老相比。所以他们召唤的东西是什么，我连打听都不敢打听。
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是极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着变聪明。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里都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但这一点并不是我的现，是萧伯纳告诉我的。在他的《匹克梅梁》里，息金斯ั教授遇上了一个假痴不癫的杜特立尔先生。息教授问：你是恶棍还是傻瓜？这就是问：你假傻真傻？杜先生答：两样都有点，先生，凡人两样都得有点呀。在我身上，后者的成分多，前者的成分少；而且我讨厌装傻，渴望变聪明。所以我才会写这本书。
王小波
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刚开始时，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校门口行进。走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不休，而且嗓门很大；当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导，还经常提到“十六条”。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แ布的展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叫做“要文斗，不要武斗ç”，制ๆ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反之ใ用。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有一个ฐ人居于中心地位。但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唇边似有血迹。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他，不让他说话。“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体的例子。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帮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没有血迹，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持着一声不吭的态度。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害，不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直，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译《情人》的王道乾先生已经在前几年逝世了。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是我真正尊敬的前辈。我知道他原是位诗人，四十年代末曾到法国留学，后来回来参加祖国建设，一生坎坷，晚年搞起了翻译。他的作品我只读过《情人》，但已使我终身受益。另一篇使我终身受益的作品是查良铮穆旦ຆ先生译的《青铜骑士》。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简单的真理：文字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看起来黑鸦鸦的一片，都是方แ块字，念起来就大不相同。诗不光是押韵，还有韵律；散文也有节奏的快慢，或低沉压抑，沉痛无比，或如黄钟大吕，回肠荡气——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实际上，世界上每一种文学语言都有这种筋骨，当年我在美国留学，向一位老太太学英文，她告诉我说，不读莎士比亚，不背弥尔顿，就根本不配写英文——当然，我不会背弥尔顿，是不配写英文的了，但中ณ文该怎么写，始终是个问题。
古诗是讲平仄的，古文也有韵律，但现在写这种东西就是疯；假如用白话来写，用哪种白话都是问题。张爱玲晚年执意要写苏白，她觉得苏白好听。这种想法不能ม说没有道理，但文章里的那些字我都不知该怎么念。现在作家里用北方方言写作的很多，凭良心说，效果是很糟心的。我看到过的一种最古怪的主意，是钱玄同出的，他建议大家写《儒林外史》那样的官话。幸亏没人听，否则会把大家都写成迂夫子的。这样一扯就扯远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们已๐经有了一种字正腔圆的文学语言，用它可以写最好的诗和最好的小说，那就是道乾ດ先生、穆旦先生所用的语言。不信你去找本《情人》或是《青铜骑士》念上几遍，就会信服我的说法。
本文的主旨是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前辈，但却从科学和艺术的区别谈起。我把杜拉斯、道乾ດ先生、穆旦先生看作我的老师，但这些老师和教我数学的老师是不同的——前者给我的是一些潜移默化，后者则教给我一些法则。在这个世界上，前一种东西更难得到。除此之外，比如科学、艺术更能ม使人幸福，因为这些缘故，文学前辈也是我更爱的人。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我在文学上所知道的一切。我没有读过大学的中ณ文系，所以孤陋寡闻，但我以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为ฦ了我知道的这些，我要感谢杜拉斯，感谢王道乾和穆旦ຆ——他们是我真正敬爱的人。
注释：
1本篇最初表于1997๕年第5期《出版广角》杂志。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