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干活？”
“你去当工人？”
为了过年，村人们都忙七忙八，女人们似乎一天到晚手没离开过面盆。不消说，既ຂ然是过年，红薯面窝窝各家也要蒸上几笼。队长的音一落，就有女人吊着面手站在门口。
“就为这？”
“不行。”
队长怔着。大家都怔着。屋里的煤ศ油灯头儿如一粒黄豆在桌角晃动，昏花的灯光，像一层浅浅的黄泥水在屋中游着。娘和姐们都站在里屋。玉玲挎着二姐的胳膊。爹在给大伙生火。天很冷，风声在房檐下唿哨。七伯说还有饭没？娘忙去把给玉玲烙的馍拿来。队长说你在支书家没吃饭？七伯说支书让了我一句，我没好意思吃。这时候，爹把炕火生了起来，屋里立马一片光亮，墙上挂的蛛网及糊墙泥中ณ的碎草麦壳儿，都清晰可见。队长脸上有一种浅浅的死灰，仿佛为啥儿奔波了十年二十年，累得气都不及喘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使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懊丧和泄气。
我说：“爹，洛阳搬运的活儿不错，一天能挣两块多钱。”
“能管几千口子人哩，听说军队营长手下也才几百人。”
那一夜，我独自在床上咬着枕头哭，泪像房檐雨一样流。哭的时候，我啥儿也没想。没想大姐的病，也没想我读书，也没想雯淑……我就想着哭，哭。我哭得好痛快！流泪时，我觉得浑身又轻松、又舒适，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走。走呀走，累็极了，到实在走不动时就突然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浑身的各条筋骨关节都瘫软了……
二姐迟缓地抬起头：“小弟，认命吧……你要多想想大姐这辈子……挣够了钱你还能ม接着读，可误了姐，就误了她一辈子。”
爹盯着我：“六块……你把你爹杀掉去交学费吧！”
爹紧紧ู盯着我不放，好像我要从他身上偷去什么。到末了，他仿佛拿定了一个主意，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六块学费咱就不上啦，一开学你去学校把书本拿回来，以后跟着你舅打小工ื，挣几个钱也能给你大姐好好治治病！”
我从她手里抽了一下手，没抽掉，她反而抓得更紧ู了。仿佛，她是有意这样给人看。站在队列前边，她就那么เ抓着，查点了人数，拉着我挤到了十六号后的位置上。
她说：“看不出来，你原来比我高。”
她说：“你姐真好……我只有哥，没姐。”
这当儿，二姐已๐经烧熟了一穗玉蜀黍，双手捧着，烫得她“哎哟哎哟”，把玉蜀黍穗在空中抛来抛去，就像她和女娃们做“抓石子”游戏一样。一出灶房门，就把玉蜀黍穗扔在雯淑面前。雯淑笑着去捡时，没挨着就先叫了一声“妈呀”，然后，一瞬间，我们仨都盯着烧焦的穗儿，谁也不动。玉蜀黍黄爽爽的，皮儿烧成灰，裸出的籽儿，像牙齿一样一颗挤着一颗，每一颗的周围，都像日光一样黄亮；每一颗的顶ะ盖上，都有一个ฐ半黑半红的小泡儿，有的破了，显出一个小坑，有的没破，则像半个反扣的稻谷壳。玉蜀黍浓重的香味，像小磨油作坊一样，在院里挥着。我看见每每这时，雯淑的小鼻尖上都会急出一层米粒小汗。这时，我就很英雄地抓去玉蜀黍穗儿，把膝盖拿出来，双手握着穗儿的两ä端，眼疾手快，往膝盖一砸，“咔嚓”，穗儿断ษ了，膝盖上留一层红血血的籽儿痕，疼极了，却装出一点不疼的气概，把又粗又大半截的玉蜀黍递给雯淑。雯淑说太多了，二姐说还有，立马就烧熟。接着，我又把这小半截一分为ฦ二，中间一段还可以，穗尾一段就不剩几粒籽儿。我把中间一段递给二姐。二姐伸手把穗尾一段接过去。我们仨人就围坐起来，剥着籽儿吃，“喳喳”的声响，很像是牛马吃料é。等都快吃完了，二姐就会突然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雯淑，以为她要笑，我们嘴唇上焦黑的，可她却盯着半晌不语，末了才舔舔嘴唇，冷丁儿道：
“娘的，来回跑十八里路去打听，还能哄你娃ใ子呀？”
这当儿，我的心才落实下来。不消说，是真真实实地考取了县第四高中ณ。吃过夜饭的时候，社ุ员们都扛着铁ກ锨去护水渠了。久旱不雨，各庄稼地块都干得死死活活，每个村落和村落中的生产队，彼此之间，时常为ฦ了争水打仗。公社从陆浑水库引开了一条水渠，一米宽，半米深，供四个村庄浇地，途中不断被外村外队社员掘开渠帮儿把水偷去。因此，每每浇地，男劳力和年轻的女社员，就都被派去气势汹汹地护渠，剩下的娃儿、老人才被派往地里看畦๔儿，改水道。我是队长瞧得起的人。夜饭刚吃完，队长就寻到เ了门上。
“派人送你到医院。”
有了队长这话，五叔就偏过头去，看了看那ว十八亩稻田à，让人背着去镇上的医院了。
队长说别ี急的时候，转了一下身；说米滩的时候，让胳膊在青色的空中很英雄地划ฐ一下，就如神话中的变神。变神想要金子时，指一下大山，那山就成了黄灿灿的金子；要银子时，指一下河汉，那ว河水就成白花花的银子。有一个ฐ村庄，人们日子过得很穷，变神从那儿过时，村人们饿着肚子，给变神烧了一顿好饭，于是变神就把胳膊在空中画了个半圆，没想到变神走后，那半圆指到เ的一个土塬，忽然间就成了吃不尽的白面，从此那ว一村人的日子过得比官府还好，天堂似的。我常想我忽然会成为ฦ那变神，可故事中没讲变神的模样儿，这就使我始终想不出我要成为变神该长出一副啥儿样子来，直到这一刻，我就冷丁儿想到เ了，变神就该和队长一样，高高大大，站在天地之间，就如是一条顶天的柱子，伸出胳膊时，肩头要像扛起了一块石头样高高隆起来，胳ฑ膊指向哪儿，哪儿不是刮风就是落雨。从那当儿起，到我十二岁大堤修好时，队长那变神的形象，树一般栽进了我的心里，且那树四季绿着，枝叶密不透风，严严å地罩满了我的心。
八
我看三姑女一眼。
“打掉它！”
“走了那么远的路，专门给你烧的哩。快接上，让我把娘和奶的两碗端上来。”
副乡长家姑女挑着水桶走掉，三姑女又拿起扫帚ຐ在院里扫地，哗哗声如水样在门前流淌。太阳光在她的扫帚ຐ下破破碎碎，弥弥合合。最后的秋叶，被她赶着，朝着一堆靠。副乡长不言语，看她一会儿，又在院里看房子，仿佛已经不认识了家。他看墙壁、看椽子、看猪窝，最后走到厢房头儿上。那儿一片荒草地。几棵槐ຈ树枯在地中间，他媳妇正在树下扳干枝。
“那ว你咋还系？”
“给爹实说，”村长道，“你到เ底喜爱连科哪？”
“翻倒翻倒，你家我家都没闲姑女。”
“真要当乡长？”
四叔想了想。
“谁挨斗把招工指标给谁家？”
“刚才说时你没听见？”
“我去！”
四叔像终于拿到了一样东西，说罢，就从地上扶起镢头，扛在肩上，吐了一口痰，用脚๐踢些黄土盖上了。
队长朝四叔走过来。
“有些话要说在前边。”
“说吧。”
“这一次当批斗ç对象不同往常，怕还要游游街。”
“去哪游？”
“公社各村。因为工ื地是公社抓的点，要到เ各村介绍抓革命促生产的经验，批斗对象就要到各村检讨去。”
“我检讨啥？”
“你家是贫农，那就至少得检讨说你偷过懒，做过贼。”
“我老四他妈的勤快一辈子，活五十多年没偷过人家一粒粮食籽，这不是明摆着腌我家祖宗嘛！”
“那你想检讨什么能过关？”
四叔脸青了，像头顶的一片天色。他盯着队长，望着一个冤家似的，眼角纹一下一下牵动着，嘴角也有些歪斜ฒ。
“还有啥？”
“别的没有了。我今夜儿就去把招工表拿回来让侄儿填，你明儿就去水利工地报到เ。今年挨斗不会像往年那ว样动手动脚打，不过你心中ณ得有个防备……”
四叔拄着黄色的槐木镢把，眼睛像红珠子一样滚着，在队长身旁้停了一会儿。
“要真打了队里包管养伤吗？”
队长摔了一下胳膊，你儿子是去当正式工，还能让队里养伤嘛？
四叔剜队长一眼，把镢柄一推，那槐木镢柄就啪的一声砸在土坝上。四叔哼了一下鼻子，蹲在镢柄上，拿出烟袋抽着，不看天，不看地，死死盯着面前劈开的土塬坡。在偏西渐红的日光里，那墙似的土壁有了血一样的颜色。风正由北向南吹，四叔吐出的烟雾，锦色丝线一般悠悠飘到เ土壁前，越来越淡，慢慢消เ化在阔大的空中。这土塬下的黄色小沟，内窄外宽，底上平平的，像一张柳编簸箕。这当儿，村人们都蹲在簸箕口上，静默悄息，像沉稳了几千年的土塬一样安静着。呼吸声、抽烟声溪水般在人群中潺流。
队长说：“你不去啦？”
四叔说：“我他妈也不是傻瓜，打死了我谁管？”
“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