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要走了，驾驶员探出头来。
这样，我的学生生活又重新活灵活现地开始了。
我说：“是。”
这时候，姐姐就拿着穗儿去烧了，我和雯淑就坐在院落里，两人静默一会儿，不自在起来，就千方แ百计找话来讲。
“娘的脚，钻哪了，水都漫畦๔啦！”
队长站下来。
是五叔。
到堤上，两个劳力把五叔放下，去胳肢窝拔抓钩๗，那ว抓钩死活不肯下来，每拔一下，五叔的嘴就极苦地咧一下，终于把他从昏迷中疼醒过来。他张开嘴说，我日你们娘呀！还叫我活不活？拔的人就不敢动了，说抓钩进了骨头缝。队长过来，蹲在五叔脸前，老五，你忍着一点。这样说了一句，他就一手按着五叔的肩膀，一手抓住铁钩，扭树枝似的，将抓钩在五叔的胳肢窝里旋了一个圈儿，用力向外一拉，五叔骂了句你不得好死三哥，那抓钩就挂着一块红肉出来了。
爹的唤声仿佛成了气流在河滩上空结成了淡淡薄薄的冰，我朝那嘴洼走了很远，还觉摸出爹的唤在我头顶ะ哗哗啦啦抖。我到嘴洼里，蜷缩在挖出的沙坑中，闻到了大地破了伤口的血腥气，清清凉凉地夹着水藻味。我要等着爹吃完了，把饭罐提回去。也把别ี家的饭罐带回去。
“想。”
“哦，想起一个事，你俩的公爹、岳丈不再到咱乡上任了。”
“为啥？”
“你……认识我？”
走入窝村，太阳挣出云来，片片日光落在房上地下，村落里明明暗暗。地上的狗脚印、鸡脚印从各家各户走来，朝村西行行伸去。老鸦在槐ຈ树上一团一团，羽毛根根落下，飘到副乡长的脸上。回到家，三姑女没入屋，就在门外唤，娘呀，我爹回来啦！待一个ฐ妇女从上房晃出来，一脸堆着笑，从三姑女手里接过行李。三姑女就转身进了灶房，烧火，磕蛋，旋๙过身子就端了两ä碗荷包蛋出来。
“干啥爹？”
“都是迷信。说今年男人灾多，明年女人灾多。”
期间，支书始终缄默着，云雾抽烟，一脸远虑。支书抽烟很清白，全抽自己兜里的，尽管兜里的不如桌上好，还短缺一段嘴。看人话尽了，热闹枯了，他抠出烟来，扔给村长一支，自个燃一支，说尿一泡，就徐徐步出屋。
“这事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我和二姐，都咬着嘴唇，向爹摇摇头。
爹说：“不恨就去睡吧……天冷。”
又默默坐一会儿，二姐就拉着我离开了爹。
在上房里，爹、娘住南间屋，大姐、二姐住北间屋。我住的厢房，一间是灶伙，一间我睡，连同放家什。屋里很乱ກ，七七八八的东西，横的竖的搁放着。期终考试后，雯淑没来做过功课，我就连那张旧ງ抽屉桌也不曾收拾了。点上油灯，披着棉袄，钻在被窝里，我望着屋里的一切，心里乱极了。墙角的蜘蛛网在年三十的夜风里一掀一掀；饿疯了的老鼠，叽叽叫着，在我的屋里跑来跑去寻着吃食，有时就沿着床腿，爬到被上盯着我。我看着脚头那瘦弱的老鼠，心想它为ฦ什么เ不走呢？为什么不搬窝儿换家？难道我家也有它留แ恋的地方吗？
院里有了脚步声。
二姐在敲我的门。
“小弟……”
我应了声，老鼠跑走了。
“我想好歹总是过年，”二姐进来说，“我们该去陪爹娘熬熬年，不然他们会觉得孤单的，会觉得我们姐弟不懂事……大姐已经去了。”
我起了床。推开屋门时，现眨眼间院里落了一层白雪，且还在飘絮一样下着。稀了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镇子的方向噼噼啪啪地传过来。门口的两ä棵老榆树，在风中抽着响亮的鞭子。我们瑶沟村，就像枯井一样陷落在耙耧山下，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声息。各家房上都没有积雪。我望了一眼小小的家屋，望了一眼茫茫的天，身上打了个寒战，去上房了。
大姐在爹娘的床前，生了一盆剥去粒儿的玉蜀黍穗儿火。我们姐弟三个ฐ围着火盆，陪伴着爹娘。爹娘都在被窝里躺着，面向我们。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把他们的脸映得十分光亮。我们都看见，爹娘脸上的皱纹里，流动着对儿女孝心心满意足的神情。那一夜，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的话，爹娘一般都静静听着，很少插言。说到เ鸡叫时，有了瞌睡，大姐的腰不能久坐，就去睡了；我在小靠椅上打盹儿，二姐就让我去挖来两碗红薯面，端来白菜馅儿，开始包红薯面扁食。
红薯面是不能ม包扁食的，可二姐却用温开水，把红薯面和得如白面一样柔韧。我搬来一张小桌。二姐把和好的红薯面团放在火盆边，这就开始了。她擀叶儿，我包。她擀的叶儿就像杨树叶子一样大小，圆圆的，每片叶上都散着热气。爹娘看着我们，一言不，也不睡。我包的扁食，是双手对撮成形的，每包一个，都放在高粱秆儿大盘上，整整齐齐，像一队队搬家的老鼠。包一会儿，实在困了，就到เ院里挖一把白雪在脸上搓搓。当我第三次去院里挖雪时，爹娘也都睡着了。二姐说，瞌睡你也睡吧！我说不瞌睡。二姐就说，听我讲个故事吧，听了你才会不瞌睡。
我说讲吧姐。
二姐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一个ฐ公主，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这位公主到了十八岁，该招驸马了，就向全国贴了告示。告示上写道：谁如果把父亲、母亲的两颗心挖出来献给她，她就嫁给谁。就这样，普天下想娶ດ公主的小伙子，谁也狠不下心去挖亲生父母的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忽一日，有个卖柴汉，到เ镇上卖柴时，看了告示。就回去和老伴商量说：我们的心让儿子挖去吧！老伴说：只要儿子能娶到媳妇，那就挖去吧！儿子回来时，父母说：儿子，你把爹娘的心挖去献给公主ว吧！儿子就跪下来，说儿子不敢呀！这时，父母就每人拿了一把快刀，忍着泪，忍着疼，挖出了两颗心。儿子接过那两颗热气腾腾的心，说爹呀娘呀，儿子赶快把这两颗热心献给公主ว，等儿子做了驸马，回来好好葬埋二老。父母就摆摆手说：快去吧儿子，别管爹娘，心凉了也许公主ว就不要啦。儿子向父母点了头，就告别父母，左手托着父亲的心，右手托着母亲的心，飞快地朝皇宫跑过去。他跑啊跑啊，累得直喘。在夜里翻越一架大山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两ä颗心滚出很远，如何也找不到了。正急时，右手里那颗娘的心在一蓬ศ草里说：儿子，娘在这里，你慢点跑，摔伤没有？于是，他找到เ了娘的心。接着，在一蓬ศ干树叶下，左手托的那颗爹的心说：儿子，爹在这里，你慢点跑……到เ前面向左拐，有一条近路，直通皇宫。于是，他又找到เ了爹的心，捧着，按爹指的道路，在天亮日出时，终于到了皇宫。向公主ว献心时，爹娘的两ä颗心都还散着热气……公主ว接了小伙子献的两颗心，高兴极了，就嫁给了这小伙……小伙成了驸马，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从此就忘了爹和娘。爹和娘在家等着儿子回去给自己安葬后事，可等呀等呀，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爹娘的尸体就长长叹了一口气，被野狗和老鸹吃掉了……
姐姐讲这个ฐ故事时，不看我，自顾自地讲着，手下的叶片儿擀得很快。她擀一个ฐ，就往小桌角上扔一个ฐ，故事讲完了，那叶片儿就堆成了一个ฐ小铁塔。
可我，却一个扁食也没包。我忽然觉得，比我大一岁的二姐，其实比我大了许多许多。看着我那ว黑了瘦了、再也没有学生样的二姐，我默默咬了好一会儿下嘴唇。
末了，我问：“二姐，我会成那没良心的儿子吗？”
放下擀杖，二姐坐下和我一道包着扁食，看了我一眼，很淡地说：“我和大姐早ຉ晚都要出嫁的。爹娘老了，是要靠你养活的。”
我说：“二姐，我会好好照顾爹娘的。”
二姐说：“就怕你花喜鹊，尾巴๒长，娶了媳妇忘爹娘。”
这时候，床响了。原来爹和娘都没真的睡着，他们正睁眼看着我们姐弟俩。接下，谁家放响了第一挂新年鞭，炸开了年三十的静夜。跟着，同村的，镇上的，耙耧山那边的，村村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我感到เ胸里被震得哐当哐当响，就像几辆老破的牛车，在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叮当着一块走动。姐依然在包着最后几片叶儿。我呆呆地盯着窗上被震得哆嗦的窗户纸。面前的高粱秆子盘儿上，小桌上，摆满了土灰色的红薯面扁食。稍远一些看，不再像老鼠，而像大小一样的土坷垃或者颜色一样的鹅卵石。姐包完最后几个扁食，说小弟去吧，去把外间抽屉里的一挂鞭放掉，也除除穷气。我说等人家都不放了再去放，也引来一个村人邻居的注意。姐说叫你去你就去，要人家注意干啥儿。我去，拉开抽屉一看，就明白了姐的意思。那ว鞭是100响，躺在抽屉里十分可怜，二指宽，半尺长、半指厚的一挂。我们都说那是老鼠尾巴๒鞭。照风俗说，家里再穷，就是卖房卖地，也要买挂大响鞭，在初ม一早日燃放燃放，除除邪气，炸炸穷气。可我没想到，我们家连白面扁食都吃不上了，还能ม去买挂大响鞭。其实，爹可以把猪圈棚的椽子再扭下一根，卖上块儿八角的，就可以买挂五百响的鞭……
去拿那鞭时，我的手抖了。可我拿得很快，放得也很快。我生怕左邻右舍听到我家的鞭炮声。幸亏，两边邻居在我放鞭时，他们的大鞭都响了好一阵，在我放完时，又响了好一阵，没谁注意到เ我家的鞭炮声……
依照惯例，放完鞭炮，就是煮扁食，晚辈娃儿到老人的床前磕头拜年。拜年是要给钱的，五毛、一块不等。没钱了两毛也行，但绝然不能不给。正因为ฦ这样，爹娘就不让我们打开大门，生怕有人拜年进来。
村街上老早ຉ就有了娃儿捡臭炮、拜大年的脚๐步声。那年我十五周岁，我忽然觉得比那些娃儿大了许多许多，或许比起来，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再也没资格和他们一道去捡臭炮、拜大年了。可去年初一，我初中二年级，一大早还和他们一块儿去干那些事情的。我真可怜我自己，和别ี人一样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我却就成了一个大人，而人家却还是孩娃……
东天透了微亮的时候，二姐把扁食煮熟ງ了，在灶房唤我去端。第一碗是供奉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的神灵牌位在正间屋的条桌上。我把那大半碗红薯面扁食放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说：
“爷，奶，扁食不是白面，你们将就着吃几个ฐ吧……等你们的孙子长大了，以后每年都让你们吃白面、肉馅的扁食……”
回头，该给爹、娘、大姐端扁食了。他们都还睡在床上。往年，端扁食前，我和姐都要先在爹、娘面前磕头拜年，说：“爹、娘，新年好，身体健康！”爹娘就很高兴地笑着，从枕头下摸几张崭新า的两毛或一毛的新า票儿，给姐们一张，给我两张。姐因为是姐，她们总是不要。看姐不要，我也就连说“不要不要”。虽然说不要不要，我却总是伸手接了。今年，去给爹娘端扁食前，我问了姐：
“给爹娘拜年吗？”
姐说：“不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