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咱队的?”
我就不耐烦:“敢不和队长说?”
有一只蛐蛐,顺ิ水漂到我的脚面上,抓住脚面的茸毛,一步一步往我的腿上爬。我站着不动,心里痒极了。这时候,我感到了有两滴泪,从脸上滑落水里。蛐蛐爬到เ膝盖上,像上了一个山冈,突然停下来,仰望着月亮“咯咯咯咯……”地叫起来。终于,我听见了队长沿路踢踏的脚步和呢喃的骂咧。
“三叔……我在这。”
有人说娘这洪水。队长说老五也活了四十岁,最小的孩娃ใ都八岁能帮娘干活了,死就死了吧!挡不住的事,没人死还叫他妈的啥洪水。说到这,队长很淡然地和天水对视一眼,扭过头望着那空荡荡的长蛇似的大堤,说再回村一个ฐ人,让运稻子的人跑步来。说完,他就把目光压在下游不远处的天水黄面上。人们也都把目光压到那里去,就都看见水面有个人头像西瓜样浮了一下就又沉去了。
五叔命大,抓钩没有抓到他的头壳,也没抓到เ他的肚子。抓到头壳或抓破肚子,就没有我后来的五叔了。五叔出来水面时,抓钩๗在他的胳ฑ肢窝里扎着,血顺着抓钩、拉绳往下流。后半生五叔的右胳ฑ膊就残废了,像一条棍子那样不会打弯,连一点儿活也不能做。可当时那ว胳膊还会动,五个指头在胳ฑ膊头上挂着,像鸡爪样抽在一起。五叔的胳ฑ肢窝里一团暗红的烂肉,如被鹰啄了一阵似的。他的眼睛闭着,眼窝中ณ藏着两团黄泥。裤ไ衩被洪水剥ຓ掉了,露出他的很大的东西。见娜没有捂眼就看了五叔的那东西,她看得很详细,又惊又骇,就像见了一条真的长龙。
爹站在沙埂上唤,不怕冻死啊?回来!
“娃崽,想吃大米吗?”
“开登记介绍信。”
“真的。支书刚在会上说。”
秋罢入冬,未雪有霜,山坡上白白茫茫,入冬小麦呈现出死青,荒草坡上则ท显出铁灰。天在头顶ะ搁着,低得伸手即可揪掉一块。能ม听见云彩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灌又响灌。路在这响声中,如一拐草绳落在山坡上,随意地曲曲弯弯,弯弯又曲曲。副乡长三天前接到家里口信,说娘又病重,让迅即回家一趟。因事拖了几日,昨儿赶到镇上宿过一夜,今早未入村,就见新订婚的儿媳在村头接人,心里不禁一动:好懂事理的姑女哟!他把手中行李递给三姑女,立马就对这婚事有了一点好感。秋天时,他随口向村长说自家孩娃二十四,订个媳妇又吹了,人家嫌窝村地场差。不想一月未过,家里就托人捎去家书,称孩娃已订婚,女方二十二岁,爹是村长,家境好,人品好,一家人皆满意。那时候,副乡长想,这婚事也太轻浅,不说我是副乡长,乡间的头面人物,就是单单为爹,也该让我看一眼姑女再说。如此,当即就派孩娃回来和姑女见面,并嘱咐说看不上你就不同意,不可事事都依着你奶。然孩娃ใ回家两天,见爹就说爹呀婚事只要人家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副乡长说她啥样?孩娃道,说不上来她啥样。是人好?反正我同意。副乡长想你也是想媳妇想疯了,遂不再说啥,只对这婚事存着疑ທ虑。可在这清冷的初ม冬里,三姑女叫了一声不该叫的爹,副乡长的疑心病便云散日出。
低头看看自己的中山装,又抬头瞅瞅三姑女,副乡长转眼对这门婚事颇为满意。在这偏远窝村,家里能娶三姑女这聪慧媳妇,若非他是副乡长,也是难以办到的。他望着远处的霜白村落,不免感到人世间其乐融融,接下就和儿媳话起长短。三姑女对他说奶奶没啥大病,本来腿就不好,去厕所又扭了脚脖,这才让他回来;说奶奶为了治病,为了连克灾星,在俺村找了个叫连科的干孙子,说连科已经举行过干亲仪式;说别的一切都好,冬柴已经备过,娘的棉衣已๐经翻新,妹的年衣也已๐买好,前几天又磨了一担麦子;说牛棚架又打了,猪窝黄土垫了;说她晚上和娘同床,要给娘捶捶后背。如此如此,对家事熟ງ极,一口一娘,一口一奶,声声爹叫得副乡长脸上满是喜兴,仿佛这新订婚的儿媳已经过门许久。
于是,三姑女移了板凳,坐在村长对面。村长吸烟,有声,每吸一口,眉间就鼓起方方แ正正一块红肉,像关了门的一间红房子。每吐一口,那红肉就分回到เ脸上各处,如房门开了,一切都敞亮开朗。三姑女看爹吸烟,看完一支,又看完一支,累了,眼往下一移,忽见爹的腰上有一红点,随着爹的动作,影影绰绰,仿佛时明时灭的红星星。三姑女疑惑,过去撩开爹的衣襟,原来是系在腰带上的一段红布条。
“避啥邪?”
热闹开始寂寞。
村长吸着支书的烟出来了。村长吸支书烟的时候,支书就有事要和他说。
老郭眨了一下眼:“昨儿天不是给你说了嘛。”
队长指了一下我:“你给他解释解释。”
老郭说:“有啥好解释。今年高中ณ录取是分数加推荐,重在政治表现。你们村那个阎连科经研究不予录取。”
队长说:“为啥?你说清楚!”
老郭说:“不为啥,就这。”
队长说:“连科反过毛主席吗?反过党中ณ央吗?反过文化大革命吗?”
老郭说:“没有。可别人也没有。”
队长说:“连科家是地主ว吗?”
老郭说:“不是。可别人家里也不是。”
队长说:“连科在学校是三好学生你知道不知道!”
老郭说:“今年录取的高中生全是三好学生。”
队长火了。
“我说老郭,你们他妈的是刻薄庄稼人!”
老郭无可奈何。
“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我老郭能定吗?我老郭他妈的也不过是从学校抽出来几天公差ๆ,一个月挣三十二块的工资,我算个ฐ狗屁呀!”
到เ这里,一个小伙子就在后边嚷嚷起来,说你们公社干部ຖ真是没良心,吃我们农民的,穿我们农民的,还欺负我们庄稼人;说公社办了一个ฐ砖厂,占的是我们瑶沟的地,用的是我们瑶沟的土,却他妈不在我们瑶沟招一个工ื;说河滩那ว一亩半水浇地,明明是我们瑶沟的,粮食都收了三季,可你们七折腾八折腾,最后又断给了一队,弄得我们瑶沟人过年连碗米汤都喝不到嘴!老郭在乱中ณ,说去找找书记或主任,就不知钻到了哪里。会议室的门依然紧紧关着,听不见里边读文件的声音。有个ฐ小伙子说,冲到会议室里去。队长就瞪了他一眼,说学习文件的会议冲不得,一冲就输理,那ว上学的指望一星也没了。这样儿,我们就都坐下了,静默悄息地凝视着同一个ฐ方向,等待着比老郭大的人物能出来……
七
散会啦。
公社干部一人夹个ฐ牛皮纸袋子,鱼贯着朝外出。
骤然间,院里奇静。
队长几步跨到了会议室门口。他要把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全都拦下来。他认识他们。他像在车站接人那ว样,让一个个不当家的公社干部全都从他眼前放过去……可是,人走完了,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ว任却一个也没有。
队长把最后一个管民政的老头拦下了。
“书记呢?”
“领导都在县上开会哩,家里都是吃粮不打仗的人。”
“老郭去了哪?”
“老郭出来就没再进会议室。”
队长的脸色很难看,变得又白又黑,耷拉着的双手微微有些抖。大家眼看着管民政的老头锁了会议室,从面前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下,二截院里彻底静下来,连一个公社干部也没有了。
这时候,突然我的叔伯哥跑了过来,说看见管学校的老郭和一个副书记去食堂啦。
“走,到食堂去。”
随着话声,转眼就拥到เ了食堂门口。不想食堂门紧紧ู反闩了。谁突然叫了句:“我看见老郭还在食堂里!”
“老郭,你出来!要吃死到เ里边吗?”
“操!滚出来,哄骗了我们大半天。”
“听说你儿子门门不及格,也被高中ณ录取了,凭他妈的啥!”
……
就这当儿,万也不能料é到เ,我二姐、雯淑和雯淑她爸却突然从墙角拐过来,站在了食堂的窗子下。这时我才想起,一天不见我的二姐了。
雯淑她爸毕竟是书记,队长和我爹一见就站着不动了。
队长一见雯淑她爸,一下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书记,那一亩半地我们不要啦,可你说清楚,为啥儿我们瑶沟的娃子就他娘的不能念高中!”
雯淑她爸看了他一眼,把嗓门拉开来,说:“你们这样在公社ุ机关折腾算啥儿事情?录取工作有问题,你们折腾就对了?都回去回去回去吧,到啥时候,也不能以错对错。我只给你们说一句话——有我女儿雯淑念的高中,就有你们连科念的高中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