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沉沉，映着案上摊展的山川ษ图，笔墨勾勒的水泽山脉在明灭烛光下微微荡漾起伏。
炎靖望向拙尘，拙尘走过来，看了看林层秋的气色，点头道：“阿弥陀佛，让林相自己้走走也好，将来生产时会轻松一些。你小心扶着他便是了，应无大碍。”
炎靖握紧他的手，抬头苦笑：“层秋你还想瞒朕多久ื？”他微微一叹：“朕都知道了。林平冉是受了炎瀚的胁迫罢，才要拿朕的命来换你的命。你不说，不单是为了手足之情，不欲他死后蒙羞，更是不想叫朕难过。你遭的罪，都是因为朕的缘故，若朕的命能换回你的命，朕给得心甘情愿。”
明王府的大堂上，赵葭韫放下手中茶盏。环顾ุ左右，堂上布置依旧是四年前的模样，而她已不仅是国公赵止的女儿，更是帝王炎靖之妻，大烨朝的皇后。心底滋味便如适才清茶，微苦微涩，淡淡地透着倦意。
林层秋看着眼前容颜秀逸的青年，淡淡道：“是先帝ຓ误了你啊。”
炎靖死死盯住炎绥，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沉声道：“皇叔，层秋离宫之ใ前，最后只与您说过话。”他从未唤过炎绥皇叔，炎绥听得心下一颤，面上掠过一丝波澜。
炎靖负手，慢慢走着，又走到了太液殿。
莫说别院，即使林府，他也不曾查封。林平冉的案子，他最终只会让之ใ石沉大海ร。毕竟，林平冉是林层秋唯一的兄长，何况，林平冉最后也确是护驾而死，功过相抵，给个善终也未尝不可。他心心切切，唯一恨的只是林层秋的欺骗而已。
林层秋微微垂了眼，静默片刻，复又抬眸定定看着拙尘：“大师，请您不要欺瞒层秋。我能活到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吗？”
林层秋刹地抬眸，炎靖持盏的手顿住：“传！”
“这件事，与孩子也有关，”炎靖满面得色，一手抚在林层秋的腹部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在册后大典之后又马上册封了你。贤安德明，朕把最尊贵的贤王封给了你。”
林层秋凝望远天，只觉得心中ณ虽有千丝万絮却都如水中ณ浮ด萍天上白云，无根无由。午后与拙尘一番话，已耗尽他全部ຖ力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卧床休息，却不由自主在这里眺望远天。夜色渐渐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专注地望着远处为灯烛映得瑰丽ษ的天幕一角，蓦然想起，望天，其实是炎靖的习惯。
他一向温暖稳定的手竟抑制ๆ不住微微颤抖，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林层秋的脸上，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波澜。
炎靖听他声音虽然低弱却还安定，放下心来，笑道：“好啦好啦，这么多年了，还当朕是小孩似的，一醒来就教训朕。朕知道了，决不动皇叔一根汗毛，师傅可满意了？”
林层秋百感交集，也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覆住炎靖拥着自己้的手背上，觉得肩窝处一些湿热，才知炎靖竟是哭了。前尘往事如潮涌来，再想到将来的别离，肩上炎靖灼热的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里去，却是冰冷冰冷的。激动过后，身体上的痛苦席卷而来，再也压抑不住，五指收紧，死死抓住了炎靖的手。
林层秋微笑：“安王早ຉ已心动，我不过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至于毒誓，真英雄岂会畏ั惧于此。陷黎民于山河动荡远比违背誓言更可怕。若上苍因此降罪，则是天道不公了。”
炎绥顿ู住脚๐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欢坐轿子。”
在这个世上，炎靖不会忘记林层秋，大烨不会忘记林相，如此，纵然身死，也并不惶然。突地觉得腹部一疼，并不剧ຕ烈，带着一种跃动的感觉。林层秋双手抚在腹上，片刻之后，又是一下，由内及外，温和地在动，一点点痛，一点点沉，却很柔软。太医、拙尘都与他说过，大约四个月左右，就可以感觉到胎儿的活动。记得前日夜里，炎靖还跟他埋怨这个孩子太过文静，眼瞅着四个ฐ月了，小胳ฑ膊小腿也不肯动弹一下。
林层秋转入正殿；侯着的凤岳起身：〃林相。〃
一步一步，走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稳更从容，步入大殿，再上九层台阶，立在大殿之上的林层秋沉静如月，肃定如山，依旧是大烨传奇中的帝王之师百官首宰。朝臣只能仰望。
“层秋从来不愿自欺欺人。”林层秋轻轻一叹：“大哥应该也听过轩印年间林荐的事，他，其实是我们林家的先人。大哥不爱看家里传下来的藏书，所以不知道，里面有一本是林荐的手记。以他绝世功力，还是在生产后一年死去。我当时看了，心底委实有些害怕，只是从未想到เ自己้也会应在这个ฐ劫上。”
太医跪地：“求皇上开恩，臣等实在无能为力啊——”
炎靖一直留แ心着太医神色，看他脸色一变，心底寒了一寒，难道……几欲直问，一看怀中男子昏沉倦怠的神色，轻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月芳抬起头来，迎上他温和了然的目光，轻轻应了声：“是。”
拙尘拥着他，感觉怀里的人一直压抑地痉挛着，正打算赶那侍女出去，却听林层秋轻轻道：“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月芳微一沉吟，点头道：“林相请说。”
林层秋静了一静：“不要求死，”阵痛袭来，他蹙紧ู了眉，声音却维持着平静的温和：“炎将军去后，你还有兄长，还有儿时的梦想。”他停下来平缓疼痛，慢慢道：“逝者不可待，来者犹可追，无论何时何境，此语都足以自勉。”
月芳望着他的眼，因痛楚而分外清明的眼底有着同她兄长一般的深切关怀，偏首避开望向拙尘：“大师，需要我做什么？”
拙尘摇头：“你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林层秋只有这么เ一点精神气力，哪里经得起这样虚耗。
月芳微一屈膝，安静地退了出去。
拙尘扶林层秋躺好：“炎靖已经平安了，你总可以放心了罢？再不要胡思乱想，管东管西了。”说罢悟到林层秋也就最后这么เ点时间了，以后再要他想也是不可能ม了。虽早知这样的结果，这一瞬，哀伤却奔涌ไ而来，眼见林层秋在被下辗转挣扎，几要落下泪来。
林层秋攥住拙尘的手，趁着间隙，缓过一口气来：“如果可以——就收她作徒弟罢——了她一个念想——”
拙尘拢着他的手，取过一旁้巾布，温和地将他的手缚在床柱上，谨慎地打了结，一边答道：“你放心，她肯学，我就教。”
林层秋不及说什么，又是一波阵痛，鼓噪着心口也是强烈收缩的疼痛，交加之下脏腑翻绞，终抑不住哼了一声。
拙尘左手横压在他胸ถ腹之间，右手顺ิ着胎儿坠势缓缓推揉。林层秋怀的虽是双胎，但月来认脉，胎息却只有一脉，偶尔才能感觉到เ另一脉胎息极其微弱的跳动。因为林层秋实在很难坚持分娩两个胎儿，拙尘暗自期望先娩出的是胎息比较稳健的那ว一个，存活的把握才会大一些。
如此苦苦挣扎了两个多时辰，产道开得缓慢，羊水也未破，林层秋的气力却渐渐衰微下去。拙尘屡次担忧他昏迷过去，他却又很快自行醒过来，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不灭。
拙尘并不知道，炎靖初履帝位的头几年，林层秋白昼回复公函，听取各州ะ民情吏治奏报；在上书房陪炎靖批阅奏章回到林府后，还要看炎靖的课业，针对不足之处要写一些策论以备咨问。凤涯等老臣赞许他才智天纵，林层秋只谦逊地微笑。于他自身，深深明白不过一个勤字，一事未竟，即使睡下也会很快清醒。这个习惯烙得太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拙尘看他醒转过来，虽已打定了主ว意，但一见那双疲倦痛楚也不能磨灭温和宁静的眼，又有些开不得口，不忍不甘叫这样的人如此痛苦地死去。听着林层秋微弱的呻吟，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林层秋的手：“其实，有一个办法——”
“林相辛苦了，但他已๐经不需要你的方แ法了。”来人的声音有着最纯粹的尊贵之ใ气，清雅得如同月色流过的琴弦，在沉沉的死黑里冷冷泛起银色的光。
拙尘回头望去，只见炎瀚一身沉黑的丧服，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而立。
一道青砖乌瓦墙，隔开了明王府与芸芸众生，炎靖沿着墙慢慢地走。时近初冬，天边凝起厚重的云层渐渐遮蔽了阳光，将炎靖投在道上的身影拉得漫长而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