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时间曹娥飞奔起来，快如闪电。人们以为她要冲下水去，纷纷举臂拦挡。但他们好像是在拦截一个ฐ影子，曹娥轻易穿过他们的手臂之林，在岸上来来回回地奔跑，披头散，衣衫凌乱，嘴角上流出一大片鲜血，溅在前襟，点点碧绿。她如疯如狂如鬼如魅的奔走呼号使所有人都呆住了。人们说：“拦住她，拦住她，别再出意外了。”
“我是送雨伞来的。”她说，“你把雨伞忘在我家了。”
康熙初ม，罗家居住在与赵宅隔江相望的江前村。如今江前村里并没有姓罗的人家，唯一的罗姓女子是1้99๗1年从几十里外的下管嫁来的。当时罗虎开始接手撑竹排以后，罗虎的父亲罗明山就替谢家抬轿。他就是后来张殿捉拿了崔训正下山时遇上的那ว个人，在慌乱中，他并没认出那个ฐ蓬头垢面、拖着一个小孩的老朋友，他最终成为ฦ悲剧的导演者出于迫不得已，正应了“怕事人恰是生事人”这句始宁老话。
“辛苦倒也罢了，”罗允枝叹息说，“最怕生意外。”
“你什么都记得！你什么都知道！你还知道那是铜鼓！你什么都知道！”
我恹恹欲睡地听着她如数家珍，这时才如梦方醒，说：“梁红玉我知道，我至少知道两个ฐ打鼓的人。一个ฐ是梁红玉，她在我们始宁县左近的汤浦训练过军队，她的鼓法一直传下来，但此人正史上似乎没有记载。到明末清初又出了一个ฐ叫做崔训正的鼓手，人称鼓王崔，不过这鼓王崔结局很惨，究竟怎样要问老年人去，他们对所有鼓王崔的传说都了如指掌，你真该听听－－而且《始宁县志》里也有记载，别的书里大概也有，你可以去翻翻看。”
我可不是那ว种容易被唬住的人，“我早ຉ就看见过了，”我不屑地说道。我确实曾看到过这类破玩意儿，其实一看到เ这个金属疙瘩，我的记忆之弦就被拨动了。此刻๑我的记忆之门被无声地打开，那段已被我遗忘的往事纷纷长出嫩芽开始复苏，如阳光驱散了浓雾，那ว个梳羊角小辫的楚儿，面容冷漠神情紧张的楚儿，曾一度使我辗转反侧寝食不安的楚儿，从逐渐稀薄并且消เ散的时间之雾中ณ显现出来。我茫然地望着这个丑陋的铜鼓，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了，它比这个ฐ漂亮，还有划ฐ船的花纹。”
康熙十年辛亥自夏徂秋不雨，四郊尽赤，兼以蝗虫蝥害稼穑，几无遗粒。知县刘作梁步祷三月……时赵宅请灵霄菩萨祈่雨，崔训正为之鼓，为ฦ奸人播弄未克尽职，旱ທ象逾炽。时岁冬细民登山采蕨，不啻万计。是亘古奇荒也。
在崔训正的追问下，俊娘描述了这个人的容貌和动作。崔训正一听就傻了，眼泪潸潸而下。奶奶祝氏则吓得拼命念佛，一面求姚淑人饶恕她，一面许愿，同时连滚带爬地来到เ姚淑人的牌位前，不住跪拜。
俊娘生气地大声说：“不肯说就不肯说，也用不着哭，也不用逃走。她不在我们家吃饭，自然有地方吃！”
姚淑人生俊娘的那ว段日子是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并不十分漂亮，是属于那种容貌清秀的女子。她在崔家的短暂岁月主ว要是在喂鸡和做针线活中ณ度过的。她让崔训正在南墙外的窗下搭起一个ฐ鸡棚，用木头做了一个圆柱状的“狗气杀”，上底开洞以下饲料é，柱体用木栅栏围成，鸡可以伸头进去啄食。在夕阳西下之时，她烧好饭，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活等丈夫回来，一边倾听鸡群抢食粗糠，心情非常平和。
祝氏不是一个健忘的人。她很快厌倦了日复一日小心侍奉婆婆的工作，幸而婆婆靠姚â淑人争回了尊严之后没多久ื就归天了，使祝氏总算能够“善始善终”。但祝氏早就从心底里憎恶这个ฐ多管闲事的媳妇了，谁的眼睛里能容得下沙子呢？她开始试探，开始挑毛病、抱怨、责备和板面孔，希望能藉此显示自己的精明和尊严å，从而建立起作为一家之ใ长的权威แ。姚淑人是一个聪颖的人，她总能一眼看穿婆婆的用心，并且轻易化解；姚淑人又是一个ฐ涉แ世不深的人，她不能很好地伪装自己้、隐藏自己，在老谋深算阴险世故的婆婆面前很快暴露了自己的善良、单纯、宽容和甘于忍耐的性格。
这是大战前夕的一次次边境摩擦，仿佛老虎对驴子的摸底和挑衅。两人的关系日益恶化。在姚淑人身怀六甲â时，祝氏制造了一次口角，拉开了反攻倒算的序幕。
那ว天窑厂跟伍家的姑娘来看望姚淑人，她们谈论着倪家的婚姻ี问题。倪家是赵宅的平民，家境贫寒。伍姑娘听说他们在计划抢亲，姚淑人吃惊地问：“真的抢亲吗？”祝氏在外听见这句话，立即抓住机会，诬赖姚淑人藐视尊长嘲笑婆婆，她用痛挖自己伤疤的方法拍手跺脚๐地哭诉自己的苦命，被崔家这穷窝窝抢亲，遭受世人的蔑视和嘲讽，而且现在又遭到媳妇－－这个凭她辛勤持家才能够花轿上门吹打迎娶的骚货的无情嘲笑，她根本不理睬伍姑娘的辩解，痛斥媳妇的良心让狗吃了，缺少教养，本质恶劣，内心阴暗，还猜测她是狐狸精和枭獍的化身。
就这样，祝氏顺利ำ成章地开始折磨刚刚临盆的媳妇了。她说：“这只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用过了婆婆用，婆婆用过了我要用！对极了，现在让你准备给你自己的媳妇用吧！”
在崔训正出门的时候，祝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让姚淑人自己洗尿布，说是年纪大了，弯不下腰。她还几乎吃光了为姚â淑人准备的鸡蛋和面条，并将姚â淑人饲养的鸡一只只杀了与儿子一起享用，不断叹息说：“我真担心她的身体，她连鸡汤也不想吃！”有时候她还喋喋不休地向姚淑人母女叙述自己生崔训正和另外两个夭折了的儿子时所享受到的待遇，并最后总结说：“因为我生的是儿子啊！我总是生儿子，一胎一个，从不生女儿。”
崔训正是一个真正的鼓师，许多年来沉溺于鼓艺，不通世务，一听到鼓声他就什么เ事都忘了。不打鼓时他就整天无精打采东游西荡心神不定。他又是一个孝顺的儿子，秉承了父亲软弱怯懦的性格，总以为自己家是鲜花盛开春色宜人的天堂，浑然不解两个女人之ใ间风波诡谲的明争暗斗。他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妻子日渐憔悴的面容，痛苦地说：“为ฦ什么？你为什么连鸡汤也不想吃？”
姚淑人怀疑地看看他，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我没胃口。”
他看到鸡蛋和面条迅减少，以为妻子喜欢吃这些，就说：“我明天多买些鸡蛋面条来，你要注意身体，不想吃也要吃一些。”
“不用的，”姚淑人说，“我们没那么多钱啊。”她叹息一声，又说，“买一点米粉来，我没奶水，饿着孩子了。你做一点糊糊给她吃。”
崔训正不是一个ฐ会察颜观色的人，他得知真相出于偶然。某日他在外屋隐隐听到เ妻子的啜泣声，走近房门，听见姚淑人低声说：“不是我们不想吃，是她不让我们吃啊。”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看见妻子在喂奶，但孩子对没有奶水的r房毫无兴趣，转过头默默地避开了。
姚淑人见他进来，低下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崔训正结结巴๒巴地说：“刚来，刚来。”他看着女儿满脸的皱纹说：“她倒不哭。”说到哭字，声音已经哽咽，泪水流了下来。
过了两天，姚淑人在崔训正的护送下回到了娘家。这样，俊娘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她娘家的生活远比崔家清苦，因此让她回娘家将养身体是说不过去的。这一行动完全出自姚淑人的计谋。她只能ม自己保护自己。
那天崔训正的朋友罗明山来到เ崔家，他带来一包红糖，一些猪肉和一挂面条。在聊天的过程中，姚â淑人告诉罗明山明天她将回娘家去住，因为ฦ“这几天累็坏了婆婆，”她说：“婆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该让她休息休息。”
祝氏大出意外，措手不及，强笑着说：“不累不累็，你还是在家里呆着吧。家里自由。”
罗明山也劝道：“你也知道你娘家的境况，再说月子里出门不大好。你婆婆还年轻，累不着。”
姚淑人说：“你不知道，婆婆的腰不大好，她不爱惜自己้，我心里不好受。”
已知底细的崔训正说：“她要去就让她去吧，也让孩子见见外婆。”
姚â淑人回到娘家的第二天，祝氏将最后一只鸡一刀杀了，赶了一个多时辰路，送到เ亲家的厨房。她的这一举动使她在窑厂跟的声誉一下子展到别的村子。窑厂跟的邻๑居们都说姚â淑人好福气，“她婆婆杀了多少鸡啊！”他们说。姚家热情接待了祝氏，“淑人说了，”姚淑人的母亲说，“你把家里的鸡都杀光了。”
随着姚淑人日益丰ถ腴健壮，她的母亲终于起了疑心。“你在崔家吃什么？”她说，“你来的时候都瘦成猴子了！”这位富有经验的母亲先想到เ的就是祝氏，她为什么เ不让姚淑人自己带鸡回娘家，偏要第二天送来？在母亲的盘问下，看看瞒不下去，姚淑人授意崔训正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跪在姚家简陋的堂前间，声泪俱下地请求姚淑人的兄弟揍他：“打死我吧，”他伏地大哭，“我对不起淑人，也对不起姚家。你们打死我，我一点不怨你们。”
在姚â淑人的阻拦和崔训正的诚意面前，怒火中烧的姚氏兄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菜刀和棍棒。他们仅仅在崔训正的屁股上踢了两脚๐就放过了他。但他们转身出门来到เ赵宅窑厂跟的崔家，将祝氏推倒在地上，用脚踩伤了她的双手，并差点撕破了她的嘴。
祝氏在盛气凌人的姚â氏兄弟面前，不敢使用坐地哭闹的伎俩。她忍着痛满面笑容地请他们坐下，一边道歉一边请求原宥一边烧点心招待。姚â氏兄弟掀翻了桌子，看也没看一眼狼籍满地、热气腾腾的点心，余怒未息地回家了。临走时警告说：
“要是再让我们听到半句你虐待淑人的放话，我们就一刀一刀将你们狗娘养的母子都打了。”
所以第二年姚â淑人的死差ๆ点酿成轩然大波。
在鼓王崔的传说中，姚â淑人是一个ฐ完美无缺的古典女子，比鼓王崔本人更富有理想主义แ色彩。她身上综合了所有的美德。所以关于她的死也就成了何仙姑成仙的翻版，说是那位游戏人们的吕洞宾点化了她而白日升天。民间故事的这类相互影响早已๐屡见不鲜。
其实姚â淑人死于伤寒。
俊娘在母亲死后受到祖母祝氏的宠爱。这种宠爱在传说中又被说成是姚â淑人托梦警告的结果。始宁人对祝氏这个既代表悍媳妇又代表恶婆婆的老妪充满厌恶，就在传说里让她生活于战战兢兢之中饱受折磨，并对崔训正和他父亲在祝氏面前的懦弱怀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与母亲一样，俊娘也喜欢养鸡。在十四岁那年她将那只“狗气杀”掘出来。她唤鸡的声音和腔调与母亲如出一辙。她甚至更进一步，把她家的院子变成了一个ฐ养鸡场，鸡冠通红的公鸡在俯贴耳的母鸡群中ณ高视阔步威猛无比。“狗气杀”增加了一个又一个，鸡棚连着鸡棚。由于俊娘不懂ฦ节制的下料和公鸡的过多，养鸡场入不敷出，所产鸡蛋远抵不过饲料的支出。在崔训正的干预下，她不得不开始出售一部ຖ分鸡。尽管如此，她也无法维持那ว日益扩大的鸡场。最后，一场鸡瘟使崔家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虽然随着鼓王崔声誉日隆，他为人打鼓的身价不菲，但还是弥补不了这巨大的亏空。
鸡瘟使俊娘终止了养鸡。在那些鸡成批成批无法控制地死去的时候，她不忍心看到这残酷的场面，逃到外婆家躲了一个月，将善后工ื作交给了奶奶。那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她出奇的美貌在那个村子里引起轰动，在这一个ฐ月里，外婆家每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鼓王崔在结婚之ใ前已将她许配给罗明山的儿子这一事实并没有起到降温作用，人们只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身不由己地拥来。他们相信，要不是她的堕民户籍，她完全可能被皇帝选中ณ。
关于俊娘的美貌传说迅传到了罗虎的耳中，使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心花怒放，他想见一见仙女般的未婚妻的欲望日益膨胀，许多天里坐立不安神思恍惚。在一次他即将出撑排去杭州前，偷空悄悄摸到เ窑厂跟。鼓王崔一大早出门去了。罗虎看见俊娘的奶奶挎着一只篮子到废窑旁的一小块地里摘绿豆，就贼一般无声地溜进了崔家。
俊娘坐在厨房里的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凄楚地怀念她的鸡群，罗虎一闪而入使她吃了一惊，她问：“你是谁？”
“我是罗虎。”他听见俊娘的声音，惊喜地说。他的眼睛不习惯屋里昏暗的光线，因此眯着眼像受着强光的刺激。
“我知道你，”俊娘说，“我知道你爸爸。你有事吗？”
“我来看看你，”罗虎害羞地说，“他们说你非常漂亮。”
俊娘吃惊地睁大眼睛。虽然她的美丽已名闻遐迩，但毕竟没有人会鲁莽到เ当面告诉俊娘本人。十七世纪的始宁人是很节制很规矩的，谁也不会当着一个姑娘的面评论她的相貌，即使在姚â家那一段放肆的日子，人们也只是随便找个ฐ借口和姚氏父子聊天，顺便偷看她几眼，没有谁出言无状唐突佳人。在姑娘面前，可以随便乱说的么เ？所以俊娘其实是第一次直接听到这一评价。
罗虎没有听到俊娘的回答，显得局促不安十分尴尬。这与他预先设想的场面不一样，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为能不慌不忙地高谈阔论。“我明天要放排，”他嗫嚅着说，“可我想在离开前见见你。”
“我知道你在放排。”俊娘得意地说，“你爸爸说过了。”她奇怪地看着这个ฐ少年，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坐下？”
罗虎坐下来，右手不知所措地停留在耳朵上，低头看着两脚之间的泥地。俊娘接着很内行地说：“撑排是很危险的，你要小心些。”
这句话使罗虎如遭受一记猛击，嗡地一声，心就像敲鼓般嗵嗵å地跳起来，他受宠若惊，激动无比地抬起头，已习惯室内阴暗的眼睛这时看到เ了俊娘不可思议的美丽ษ，顿ู时忘记了应答，脑แ子里一片空白。
俊娘又皱皱眉头说：“你的心怎么跳得那么快？”
罗虎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他想告诉她他就是那个将来要娶她的人；或者告诉她他非常非常喜欢她；或者说，他将愿意为她干任何事情；或者说，以后的日子将是漫长的焦急地等待成亲的日子；或者说，最好明天就成亲，他已等不了那么เ久了；或者说，只要能看见她，死也愿意。
这些话在罗虎的口边翻滚，可是既选择不出哪一句合适，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窘迫异常，头上冒出汗水。俊娘说：“你很热吗？桌上有扇子。”
罗虎站起来去取扇子的动作在中途改变了方แ向，走向俊娘。他脸上充血涨得通红，粗暴地攥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入怀里。这是他急中ณ生智或者是出于本能ม身不由己地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俊娘惊恐万状，用力挣脱右手，一巴๒掌打在他的脸上，同时又觉得这样对待客人不大合适，问道：“打疼你了吗？”
罗虎喜欢得嗷嗷ç直叫，根本没有听见俊娘表示关切的话，跳起来欣喜若狂地一阵风跑了出去，他感到他的心被融化了，又是害怕又是兴奋，一直跑了好几里路，跳上泊在江边的竹排，无限幸福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俊娘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生了什么事情，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多奇怪啊。”
这是这对命运乖离的未婚夫妻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多年以后，罗虎还在痴痴回味这记耳光的无穷滋味。在崔训正的房子里与崔训正相对默坐之时，他还能ม感到俊娘的手留在他脸上的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