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那ว场绵绵霪雨来临ภ之ใ前的那ว个ฐ虫豸飞舞的傍晚，西天大火般熊熊燃烧的晚霞被一片片支离破碎的黑云涂ิ抹得鲜血淋漓。我坐在曹娥江边的青石板上怀念一段已๐经杂草丛生的陈年旧ງ事。这段曾烙痛过我幼年心灵的往事被偶然从记忆之ใ河中打捞上来，犹如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照亮了充斥着木结构黑瓦顶ะ破楼的古老的江南小镇。
我匆匆赶回老家章镇，是因为我的不可告人的私心。自从与顾ุ左深谈之ใ后，我就开始为实现那ว个渺茫的目标准备。我们都知道这多半是徒劳，虽然顾左ุ说一切都是可能ม的，但这种异想天开极其可笑，谁又能从记忆中分离出什么เ来呢，何况像我这样一个漫不经心从不关心过去甚至也不关心现在的人？我只是想，生活中ณ如果不徒劳，我们又能ม干些什么？
依影是一个只关心过去的人，她其实就生活在过去。这是她学历史专业留下的后遗症。她爱好历史完全出自对大学时代的怀念，准确地说，是对大学时一位名叫石鲁的英俊助教的怀念，所以她研究历史的风格也与石鲁如出一辙，涉猎广泛一无精通，芜萃杂陈兼收并蓄。她的这种茹毛饮血的方式使我深受诱惑欲罢不能ม，她的层出不穷混淆了时间和空间的历史事件像灰尘一样充塞着我们之间的每一次交谈，使我也感染了同样的毛病。
几天前，依影用一种炫耀的口气说她将把她最宝贵最秘密的东西出示给我看。当我费力地移开她那ว口塞满了人类奋斗ç历程的旧ງ书柜，掀掉简陋的棕绷床时，一个直径大约一米、铜绿斑斑笨拙无比的金属疙瘩就露了出来。我屈指敲了一下，出沉闷的声音。
“藏那么好干什么เ，你的破房子哪一个贼肯屈尊光临？”我抱怨着动手把这个金属疙瘩掀起来，我以为ฦ我会看到一个缎面或者黑漆的盒子，但什么也没有。我失望地直起腰说：“你给我看的就是这个东西？难道它是商朝的青铜器？”
“你猜猜看，这是什么？”
“酒杯。”
“谁喝这么大酒杯？难道是牛？”
“这算什么？这是夸父的酒杯。”这时，我开始感到头晕，因为ฦ我忽然觉得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陌生人，而本来当这种“大酒杯”出现时我边上应该是另一个人的。我一遇到เ这类似乎ๆ时空错乱ກ了的情况总会头晕。如果有什么忽然使生活显得很复杂，你能不头晕么？
依影说这是铜鼓，产于云南广西地区，迄今为止出土的总共才136๔o多个。“而我就有一个！”她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仿佛在说周王鼎似的，并不觉得136o是个四位数。
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唬住的人，“我早就看见过了，”我不屑地说道。我确实曾看到过这类破玩意儿，其实一看到เ这个金属疙瘩，我的记忆之弦就被拨动了。此刻๑我的记忆之门被无声地打开，那段已被我遗忘的往事纷纷长出嫩芽开始复苏，如阳光驱散了浓雾，那个ฐ梳羊角小辫的楚儿，面容冷漠神情紧张的楚儿，曾一度使我辗转反侧寝食不安的楚儿，从逐渐稀薄并且消散的时间之雾中显现出来。我茫然地望着这个ฐ丑陋的铜鼓，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了，它比这个ฐ漂亮，还有划船的花纹。”
“那是石寨山型铜鼓啊！”依影惊叹说，“那ว是最漂亮的铜鼓，它在哪儿？现在还在吗？”
我心烦意乱地回到自己的宿舍，对依影那种过份夸张的激动感到滑稽可笑。文物走私、收藏、考古什么的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只对灾难有兴趣，因此我其实是一个悲观的冷眼旁้观者，对热情敬而远之ใ。在我看来，人类从一个灾难走向另一个ฐ灾难，摆脱灾难的方法有两个：一是绕开这个世界，包括不进场和中途退场两种方法，二是把灾难当作生活本身，而不是像我们通常所做的那ว样对它另眼相看。依影的铜鼓使我想到了灾难，它展现在我面前又使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这是由楚儿引起的。
二十年前，我和楚儿都还不到十岁，整天形影不离，出没在章镇的大街小巷。在那ว么多玩伴之中，我们是独特的一对，我已๐忘记了是什么เ使我们走到一起的。当我们不再满足于局限在小镇的探险时，开始跨越小镇和农村的界ศ线，来到赵宅。那是一次惨遭失败的长途跋涉，我们在赵宅村口遇到当地一群孩子的袭击，他们高呼着“打倒镇里人”的口号，将泥块石子雨点般倾泻到我们的周围。我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终于逃进了将山脚下的一座颓๙圮已๐久的灵霄庙里。
我记得那时我们并没被击中ณ，但由á于过于狼狈，进了灵霄庙以后我们四目相对满怀委屈地哭了。我想我们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了，根本不知道将山的南麓就是章镇，可见那时我们在镇上的所谓探险是非常狭隘、混乱、草率、粗枝大叶的。后来我们很快忘记了远征失败的事，又开始了新的探险，将灵霄庙的里里外外都查看一遍。房屋的破败和一堆堆颜色肮脏ู的泥土透出阴森可怖的寒气，蜘蛛网封锁了所有地方。正中ณ一个低矮的台上一堆泥中长出了鹅黄色青草，台下的一段木头却出了嫩芽。屋顶已经稀稀拉拉，露出一片一片蓝天。
灵霄庙这个名字我是很晚才知道的，但当时没多久，我就知道了人们叫它“老庙”。又过了大约半年，有一次大人们打赌，声称输的人夜里去一趟老庙取一捧泥菩萨身上的土来，因为塑菩萨的土是从二十里外的覆卮山区运来的，章镇附近再找不出这种土。这次打赌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是他们的惩罚方式使我明白老庙是一个阴森可怕的所在，因此我不能不对半年前冒冒失失闯入老庙的行为ฦ心有余悸，对接着生的事情更是感到神秘莫测以至对楚儿丝毫不起疑心。
此刻我坐在曹娥江边的青石板上，忧郁地望着这条以一个不朽的少女之名命名的贯穿始宁县全境的江水，想起了另一个傍晚，我和楚儿在老庙的探险。我们是在神台之ใ下的一个窟窿里现铜鼓的，一开始感到เ它非常神秘可怖。我们壮着胆费了很大劲才将它弄到เ外面，并争论着它的用途。最后叹息说可惜太沉了，否则ท我们可以搬回去腌制咸菜或者当米缸用。还叹息说如果小一点可以用来洗脸，再小一点可以用来舀水，更小一点可以作酒杯，“一个铁ກ的酒杯！”我充满希望地说，然后对着这个庞大的怪物不胜惋惜地连连叹息。
“我的那个ฐ是万家坝型的。”第二天依影来到我的宿舍无限忧伤地说，“最漂亮最成熟的铜鼓是石寨山型的。”
“你会遭到灾难的。”我告诉她，“忘记它吧。”
“全世界只1้36o多个，而我可以拥有两个!”依影脸上现出迷醉状，“1978年广西搞了一个ฐ铜鼓展览会，展出了5๓o个铜鼓，现在广西博物馆里有多少铜鼓？”她看看我索然寡味的神态，悲哀地摇摇头说，“有16๔o多个！可惜广西路太远了。”
“你干脆ะ去搞考古学吧，”我说，“要么เ去走私，伪造文物都行。”
“历史与考古怎么能ม分开？历史与考古分开，等于饿了不吃饭。”她说，“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难道不是一回事？”
“一个女的研究历史，本来就怪兮兮的，还考古。”我说，我是要惹她生气，别再拿混账铜鼓来烦我。可是她忍不住笑起来，说：
“浙江根本没有铜鼓，你说谎对不对？浙江只有杭州博物馆里有，始宁一个小县怎么会出现铜鼓？”她越说越开心，好像她就盼望着没有铜鼓似的，“你知道上海ร博物馆的铜鼓从哪里来的？是从江浙掘出来的吗？”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是六十年代前后被人当废铜烂铁从广西、贵州ะ运到上海ร冶炼厂来的，差一点真的成了废铜烂铁！江浙怎么เ会挖出铜鼓来？这是云南、广西少数民族的东西啊！”
“怎么会没有？我看见的难道是破钵盂？”
“谁知道？我看是破钵盂。我亲眼看见上海博物馆的一个大铜鼓,ไ里边写着什么เ？‘蒙洞大队第六生产队社ุ员刘明荣、顾绍雄在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日下午二时半在尿岗岭咀开荒种木薯挖出’，蒙洞大队就在广西贵县！”
“你怎么เ知道杭州ะ博物馆的铜鼓不是我看见的那ว个？”
“万一不是呢？”依影用恳求的口吻说，“你给我去查查看，年代不远，总能ม弄个水落石出。你去过了，没有也罢。我求过你什么事吗？”
你能对这类对话不厌倦么เ？其实那ว个铜鼓没过多久就失踪了。我与楚儿现它以后，就把探险变成寻宝。楚儿说，也许这是一个聚宝盆吧？我们就试着将硬币、树叶、绳索、鞋子、弹子等等放进里面，可是毫无变化。我指望能现更小的或者别ี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但均无结果。那几天我们几乎ๆ每天都去看看它，一次次将它从神台下推出来，临ภ走又推回窟窿，用破布幔、烂木板和泥土石块之ใ类遮掩好。那几天我每次回到เ家里都要挨骂，因为我的身上头上沾满了灰尘、蛛丝，并出一种混杂着陈旧家具的腐败味和铜腥味的怪异气味。
楚儿突然不理睬我了。我记得好像是六月份的一个早ຉ晨，我在货运码头附近遇到เ她，高兴地举ะ手招呼。她看见我就迅闪进家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我当时已经看清她的脸色在忽然之ใ间变得煞白，就像遇到เ了豺狼。我的脑袋里一片混沌，只觉得无比孤单落寞，仿佛被全世界ศ抛弃了，恨不得立时死掉才好。
“你那时爱上了楚儿。”依影说，“这是失恋的感觉。”
“放屁！”我大笑起来，“那ว时我还不到十岁。”
“管你是不是，你爱上她我有什么好处？”依影说，“那ว个ฐ铜鼓被她爸爸扛回家了？”
我的确不知道它的下落。此时，我坐在曹娥江边的青石板上，以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的眼光，已๐看不出其中的神秘，但那时我总觉得这非常古怪，甚至疑心铜鼓的失踪与某种自然的力量有关。此刻๑，我已经觉得依影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因为ฦ当天下午，我满怀辛酸凄楚百无聊赖地来到老庙，惊讶地现神台下方的窟窿已经洞开，我们用来遮掩窟窿的布幔木板等物狼籍一地，铜鼓已๐经不见了。我心里顿时一片混乱，楚儿肯定以为是我偷偷叫人拿走了铜鼓，所以她觉得被我出卖了，所以她才会恨我避我不愿睬我。一种被冤屈的绝望充满我的胸口，我双眼浸渍着泪水，一心想向她解释：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我从老庙出来，远远看见楚儿站在镇口向这边张望。我快步迎过去，后来就跑了过去，我太急于向她解释了。她没有避开，只是转头望着别ี的地方，装ณ作没有看见我。我跑到她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她开口了，她说：
“忘记它吧，你会遭到灾难的。”
然后她低着头快步走了。两ä条羊角辫子十分可憎地在她头上一晃一晃，有一种既ຂ理直气壮成竹在胸又干脆利落十分决绝的意味。我望着她单薄然而坚硬的背影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委屈的泪水呼的涌了上来。我后悔自己失去了一个ฐ机会表明我的清白。“砰”的一声，就这样我被粉碎了。
我显然忽略๓了两点。那ว时我年纪太小，不可能不忽略。一是她在早ຉ晨就已๐经朝我关闭了大门，而前一天傍晚，我们还一起观察过铜鼓，还轮流钻到铜鼓里面，扮演老虎的威猛角色，她不可能在早ຉ晨见到我之前独自去看铜鼓的；二是她的那句如此突兀的警告，“忘记它吧，你会遭到เ灾难的。”其中包含的深意，应该是很明白的：她知道铜鼓的去向；她也可能知道了铜鼓的来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我只以为自己受了误解受到冤枉，一心想替自己洗涮，竟然虑不及此。这一方แ面说明我的偏执的愚蠢，另一方面说明我过份信任楚儿其人，却对自己้在楚儿心中的形象毫无把握缺乏自信，这是另一种愚蠢。
此后楚儿每次都如怀深仇大恨般躲避我，既不与我说话，也不看我一眼，终于使我心灰意冷不再指望重修旧ງ好了。这是我生活中第一个ฐ打击。我们就这样成了陌生人。随着年纪增长，进入中ณ学，我们才又一次互相接近并且变得形影不离，那ว时我们看上去是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一对，但每次话题一旦涉及这个ฐ怪物，我们总是小心地绕开－－到后来也就不再想到เ它了，这件事淹没在众多的琐事之ใ中，无影无踪。幼年时代如此重大的事情，遗忘得这样杳渺，似乎ๆ有些不可思议，这大概与我的性格有关，我不关心过去。反过来说，我这种性格的形成，是不是也与这件事有关呢？此事在我们之ใ间太敏感，所以只好强迫自己遗忘了。这种因果关系，是很难理清头绪的。
我坐在曹娥江青石板筑成的堤岸上，看见晚霞绯红，乌云散乱，根本没想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梅雨已经临近。因为铜鼓在我的记忆中ณ重现，那ว个早晨楚儿的那声决绝的关门声越过二十年的时间在我耳边频频๗响起。其实从我的内心深处不相信依影的判断，不相信我根据她的判ศ断所作的推理。那个ฐ神秘的铜鼓不是楚儿和她父亲偷偷搬走的，而是另一个ฐ注意到我和楚儿行迹诡秘频繁出现在老庙附近的人。在我的记忆中ณ楚儿纯洁无瑕，她的思想清澈透明一目了然，不可能有什么心机。我觉得我的记忆已经生错误，我和楚儿之间生的是另一件事，或者根本没有任何事，关于铜鼓的往事也许只是一种幻觉？
楚儿没有出现在曹娥江边。许多人到江边来洗衣服，但是楚儿没有来。在晚霞中这些洗衣的女子非常美好。我突然现我想象中可能会来的楚儿是二十年前梳着两角辫子的楚儿，而不是中学时代清纯美丽ษ的楚儿。其实我已๐经多年没见她了，即使她就在这群女子中间，我能认得出来吗？
我以散步的度来到楚儿家门口。数年后再次出现在这里，我现了过去从没注意的东西。这个小小的院子，地面用鹅卵石铺成精致的梅花状，低矮的两层楼房拥挤不堪，仰面就产生坐井观天的感觉。楚儿家的厚重破旧ງ的木门关闭着古老的故事，使人感到压抑。我举ะ起手准备用指节敲门时，门咿呀唱起来，接着伸出一颗苍老的脑แ袋，使我吃了一惊。这颗脑แ袋，在屋内射出的灯光掩护下显得模糊不清，仅能ม辨别出是一位老妇人。
“你找谁？”她费劲地打开门。我可以看见室内一些老式家具。紫ใ红的八仙桌和几把宽大的交椅，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的中堂。
“楚儿在不在？”
“谁？这里没有楚儿，你找错地方了吧？”
“这房子……你们搬来之ใ前那户人家，到哪儿去了？”
“那谁知道？我们家住在这儿，没有三百年也有两百年了，谁记得住？”
“那么楚儿，”我打了一个寒颤，“我不会搞错吧？”
“这我怎么知道？”她说着关上了门，砰的一声，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一刹้那，我认出了她正是楚儿的妈妈，虽然苍老多了，可是我妈妈不也老了许多？
我站在楚儿家门口不知所措。我想我是在梦中了，希望这个怪梦早点醒来。我慢慢地离开，感觉上是被楚儿关出门外的，心里充满忧伤。中学时代与楚儿之间种种甜蜜温馨的往事忽然袭上心头。我回头看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老妇人，楚儿的妈妈，正站在门外望着我，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非常突兀，好像是从三十年代破落的深宅大院里飘出来的幽灵，我甚至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你是商……商什么？”她吃力地回忆着说。
我喜出望外，快步回过去说，“我是商略๓啊，伯母，你的记性可真好。”
“我想起来了，叫她‘楚儿’的只有商家的孩子，那是有六七年了吧？都长这么大了。”她说，“你小时候舌头弯不过来，怎么到เ现在还‘楚儿楚儿’的叫？”
这时我才想起来，楚儿的爸爸姓崔，楚儿其实应该叫崔儿。我窘迫地笑笑说，“她不在家？”
“你明天来吧，她明天回家。”她上下打量着我，满腹狐疑，“你真是商……什么เ？”
“我这样的人还有人冒充么？只有我冒充别ี人，没有别人冒充我的。”
“可不是。你冒充他干什么？你是谁？”她脸上忽然堆满皱纹，像无数蚯蚓在扭动。我心里冒出森森寒气，感到非常恐惧。她接着说：“你要冒充也该冒充别的人。”她无比轻盈地转身入内，门又一次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