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琪，你哭啦？你干吗哭呢？”在梦里，她又看见了往事，她攥紧文琪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泪。
“树是最顽强的，哪怕是最贫乏的土地上，也能长得郁郁๗苍苍。”文北想着。月台边的坡下，沿坡长着抽芽的麻柳、水杨、桑树，还有树干笔挺的青木树。他久ื久坐在月台尽头的风雨棚下，有点寂寞和无聊。身旁的铁道上，不时传来喘气般的火车声，火车钢轮辗着铁轨出的震憾ย，令整个ฐ脚下都在颤抖。一只黑色的鸟，在树上啾啾叫着，他转过脸望去。这鸟儿的叫声，多少令人感到一缕生气。天空灰朦朦的，风里挟着一缕冷意，这是初春特有的冷意，干嗖嗖的。
“走吧，这阵就走。”
几个ฐ孩儿，在追赶着捉一只飞虫。
刚才，他正在看一本小说，那小说是这样开头的：“我现在静静地躺在棺椁里，再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人世的喧闹纷争，对我来说，生命已经远去，我也厌倦了。我穿过又黑又长的时间隧道，随意地飘荡。”他正觉得有趣，这话有点宿命，有点灰暗。不想轰一声，一颗炮弹打在房上，哗哗掉下的瓦块，砸伤了母亲。与郭华把满脸是血的母亲，匆匆送到เ医院，他把没看的小说也给了郭华。他看不成了，要去杨家坪找父亲。而多年之后，郭华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棺椁里，什么เ也不想，也不能ม想了。
“这楼ä上有屁眼虫，那ว天，我们在这儿说天安门广场的事，有人去保卫科反映，说我和郭华说反动话。保卫科让我们去交待……”他因愤怒而脸色难看。
人们一听，纷纷骂开了：
“谁他妈拍马屁，想往上爬，自己爬吧，干吗要踩着别人的肩膀？”
“是哪个？晓得了弄他个龟儿，太不落教啦。”
“看来不挨捶，他不晓得厉害。”
“嗨，不踩人家的肩膀，怎么เ能够爬上去？”程波嚷嚷着问：“哎，最后怎么说？”
文北手一撑，坐在栏杆上，说：
“让我们交待，有啥可交待的？我说，纯粹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不然，就是有人想陷害我们。他们见问不出啥，没办法，他们只好把我们放了。”他平静的声音，依然掩不住心底的愤懑。
“没让写交待材料é？”
“写屁，我们啥也不知道。”郭华不以为ฦ然。
暮色沉重地压在远山上，像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缓慢蠕动。人们倏地陷入沉默，都觉得心上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เ。
这些年，社ุ会动荡不安，忽儿这阵风，又忽儿那ว番雨，早ຉ已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有时根本就分不清天是亮着，还是黑着。再加上流放的知青生涯，更把他们推进了社ุ会血惨惨的现实中，眼睛里看到เ的尽是苦痛、悲哀和绝望，尽管“理想之ใ歌”还在那ว儿激情地赞美理想，可一转眼看社ุ会，看人生，看生活，他们却苦得想笑，不然就恶心得想呕吐。
他们的灵魂和身体，犹如这个ฐ国家一样，在一阵高烧似的喧泄之ใ后，一阵阵地疲软和困倦。虽然正当青春年华，很多人的心都已经苍老，有的人就像累็过了头，始终缓不过劲。有的似乎又大彻大悟，不再问世事，不谈信念、理想，浑浑噩噩地过着。
有的则ท浑身血液ຂ快要燃烧，牢骚满腹，甚至歇斯底里，偶尔辗转呻yin，哀叹何以报国？最可悲的，还是那些在乡下逞霸一方的“群架王”，因伤了人，或带了命债，有被关的，被杀的。被杀的灵魂已升天国，但被关的，却在铁窗里灵魂饮泣。
“生活是骗子！”
文北见人们脸上的表情，犹如远天厚重的暮色，嚷嚷着：
“它在欺骗我们……欺骗我们这些干瘪得像臭虫的傻瓜！”
程波说：
“莱蒙托夫说过：在权势面前，我们是一群可鄙的奴才，恰似一只早ຉ熟又已干瘪的野果……真是深刻！历史已๐百年，这种可悲的苦闷，却让我们摊上了。”他刚看了一本俄国诗选，有些诗句，竟是那样强烈地震动了他的心扉。
郭华说：
“我们算什么？在权势面前，整个社会，都像一群可鄙的奴才，我们的生活，更是整个ฐ地浸透着一种奴才味，令人作呕的奴才味。”
他忘了刚被放回，又嚷叫开了。
“没奴才，你老兄就不会被叫去盘问了。”有人调侃道。
文北说：“有啥办法，总感觉周围到เ处是监视的眼睛，像布满了沙俄时代的警察，稍不留แ心，就遭到เ逮捕……”
忽然，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保卫科的人来啦。”
人们像悬岩上的瀑布，嘎然跌入岩底的深潭，倏地现出一片沉寂。
木楼梯在皮鞋下，被踩得吱嘎吱嘎呻yin。
矮矮的保卫科长，和一名干事如临大敌地走上楼来，他们没想，这楼梯口聚了这么เ多人。心下想：他们准在这儿，议论什么事？一边上楼ä，一边冷冷地问：“你们在这干啥？”
“又没哪儿好耍，聊天吹牛。”程波说：“你们不是来抓反革命吧？”他有点油腔滑调。
矮矮的保卫科长道：
“严肃点，我们是来追查流传的反革命诗传单。据革命群众揭，你们当中有人藏得有。”他厉声说：“如果不交出来的话，都已๐经听过广播的，天安门广场的事件，是反革命政治事件。你们刚从农村调回来，这年头，能有个工作不容易，希望不要陷进去了。”
然后，他把楼上的这些人，统统召集到เ一间屋里，传达了上面的指示ิ。人们谁也不说话，有的默默抽烟，有的闭眼睛打瞌睡。
矮矮的保卫科长扫了人们一眼：“作为组织，我们还是希望藏有传单的人，能把它交出来，已经有革命群众揭……”
郭华听到这儿，忍不住道：“既然这样，那ว你干脆，让那ว个ฐ革命群众自己้站出来，他说哪个ฐ藏得有，就让他交出来。何必把这么多的人，弄来耽搁时间，又还追查不到เ，岂不是有点太那ว个ฐ了吗？”
文北也平静地说：“还有，揭我们说反动话的革命群众，有胆量也让他站出来，背后打冷枪放暗箭，算啥本事？我哪天高兴了，也揭他，某月某日在某地反对毛主ว席……”
不过，楼上确实有诗传单，是程波带来的。郭华说话时，文北注视着他，眼前浮现着那ว天晚上的情景。
“文北，听到广播了没？”程波来到窗边，小声问他。
“啥广播？”
“天安门出事了。”
“天安门？”他感到惊讶和意外，脑海ร里掠过十年前天安门广场的那ว宏伟场面：“什么时候广播的？我没注意到……”
“刚ธ才，”程波说：“听说……”
“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程波说，警觉地往外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有个ฐ表哥，在北大读书，那天他也去祭献花圈了……抓人的时候，他混在人群里跑掉了，还带了些诗传单，现在正在到处抓他。”
“真的呀？那怎么办？”文北问，仿佛陷进一片白色恐怖。
“他已经躲到乡下去啦。”
程波说着，把那些诗传单悄悄给了他，他看完，又悄悄地还给了程波。楼ä上好多人都看过那些传单，也没觉得什么เ，就是一些诗歌。
想到这儿，文北猛地一惊，转过脸去望着矮矮的保卫科长，暗想，不是楼里的人，怎么เ会知道？
一定是有人告了密，装了虫，可这条虫是谁？他把拳头死死攥着，仿佛掌心里已经攥着那条虫了，不把它捏死，他绝不会把手张开。
一连好几天，老仓房犹如笼罩着一层阴影。
“妈的，本来就活得不快活，还被人装ณ虫，这虫找出来，非弄死了他不可！”有人忿忿地骂。
这天，程波的一个同学悄悄地来告诉他道：有人去告过他们，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同学，是和他一块进厂的，在办公大楼。
程波让他打听一下名字，很快，就打听到เ了，是吴江。程波一听是吴江，气得差ๆ点吐血。吴江人很高，有些瘦，也在修缮队，砖工。他读过不少书，且写得一手好字。对被分到修缮队当砖工，既ຂ感到委屈和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程波听后沉默了一会，之ใ后告诉了文北和郭华。
文北惊讶地睁大眼睛：“真是他呀？他看上去人挺老实的，最好再找人打听一下，莫弄错了。”
郭华想了想，肯定地说：“我看不会错，这家伙，眼睛后面还有双眼睛。”他一说话，额角上就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