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风平浪静。春天就是这样，一场来势凶猛的沙尘暴刮过之后，总会留给你一段清新而平静的日子。但是，我还是在平静中ณ看到了潜伏的风暴。在这段时间里，曾经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好奇：有一天，萧原突然让我把半年内累积的新า闻线索记录本整理一下并且交给他。我听说，萧原还让社会新闻部秘书易洁把半年内存档的读者来信整理出来交给他。
还记得萧原吗？在那ว场持续了将近半年时间的“报社ุ之战”看上去硝烟散尽之后，他再次出现在1้7楼ä。
那是一个下午，17楼突然出现了几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年轻人。他们在周自恒的带领下巡视了记者办公区，后来又来到了新闻热线值班室。其中有两个人还向我问了几个问题，比如，每天大概ฐ有多少读者打来电话，电å话里的内容大概ฐ都是些什么……我一一照实回答，直到现周自恒站在他们身后对我挤了挤眼睛之后，我才遏制住了进一步详细介绍的欲望。
出事了。这一次出事的是崔哲——我把这件事情理解为ฦ萧原所说的“还债”。
为了配合这个ฐ新设立的“领ๆ导岗位”，一个小组应运而生，它叫“群工组”（意思是为群众工ื作的小组）。在崔哲的安排下，萧原有了三个下属——韩振东、李宏奎和刘志。你知道，他们都是被崔哲视为“兄弟”的记者。
记者就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记者就像是新闻车间里的流水线工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劳动，不停地生产那些可以放在报纸上供人阅读的报道。当然，与生产啤酒、面包、洗水或者别的日常消เ费品的工人们不同，记者拥有在产品上标注自己姓名的权利——这是这个ฐ职业中ณ最令人激动的部ຖ分。
这个故事的主ว角是一个女孩，母亲早ຉ逝，她在当工人的父亲独力抚养下长大成人。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优秀的医生，希望自己当上医生之ใ后，能够帮助父亲解除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在她初中毕业那ว年，父亲被查出患有胃病，但为了攒钱供她上大学，他一直拒绝治疗，以至于病情越来越严å重。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医学院，她努力学习，希望早ຉ日实现自己曾经对父亲许下的诺言。但是，当她读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的父亲突然失踪了。
我想，如果不出意外，萧原将在他的试用期结束时被崔哲叫去谈话。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谈话只需要1o分钟左右。当谈话结束，萧原从那间总是紧闭房门的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时，就可以直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家。这个报社能够给他的，也许只是一段失败的就业经历。
好了，我并不想回忆。但是，萧原经历的那场“交通事故”又一次让我回忆起了那种惊悚的感觉。事实上，那是一桩故意伤害案。但是，在某种力量的支配下，它变成了一场“交通事故”。萧原纵有掰腕子的冲动，却也敌不过那种力量。
我还记得，我当时写下的答案是：
“你也认为他不值得关心吗？”萧原反问道。我现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敌意。
“我叫萧原——萧条的萧，原野的原——我是新来的记者。”他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沙沙的东西。
曾经有两个ฐ记者在报社走廊里吸烟的时候谈起了接线员，其中一个说：
在林斌代行社会新闻部主任职权时，因为他的无所作为，崔哲仍然保持着自己在这个部门里的强势地位。萧原上任之后，我认为崔哲还会这样做，尽管他曾经在周自恒的安排下当众“宣誓效忠”萧原。所以，面对崔哲的“圈子”，萧原也许只有两种选择：压制对方的气焰，或者屈服于它。
我认为萧原会选择前者。无论怎样，我认为萧原上任之后，他和崔哲以及崔哲的“圈子”之间仍然会有故事生。
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并没有看到这个故事。
在这段时间里，萧原和崔哲都没有做出任何令人意外的举动。他们之ใ间的交往很客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但我相信，这只是较量前的试探，就像拳击比赛开始的时候，两个ฐ拳击手正在试探对方出拳的套路。
另外，在萧原上任之ใ后，我感觉到了一种只有接线员才能感觉得到的变化，那ว就是：在对待那些希望找社ุ会新闻部主任对话的读者时，他表现出了崔哲和林斌所不具备的耐心。
我能ม理解那些希望找部门主任对话的读者。在他们看来，跟接线员对话在多数情况下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直接与部ຖ门主任沟通却有可能得到帮助。
此前，崔哲在担任社会新闻部主任时曾经交代过我们，凡是希望找他直接对话的读者他一概不会接待。林斌在代行主ว任职权时，也是这样做的。但是，萧原上任以后，对我们的要求是：只要读者希望跟他对话，就必须ี告诉他。
我现，每当我们告诉萧原有读者找他时，他都会过来接听那个电话，并且会不厌其烦地劝解电话里的那个满肚子牢骚的读者。我还现，他总是有办法使对方平静下来。你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过，这只是萧原的一面，他还有另一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我说过，这个季节除了风和日丽之外，还有另一张面孔——沙尘暴。它突如其来，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能遮天蔽日，让人喘不过气来。
如我所料，在萧原上任满一个月的那ว次社会新า闻部例会上，他突然出手了。他宣布了一个处理决定：将一个记者降为ฦ试用。
你知道，“降为试用”是报社对一名犯了错的记者非常严厉的处罚。在报社ุ的规则里，比它更严厉的处罚手段只有一种，那就是“开除出报社”。根据报社ุ的规定，一个记者“降为ฦ试用”之后，将失去底薪和奖金而只拿稿酬，同时失去的还有在报社同事面前的荣誉感。此外，他还将面临“如果试用期内表现不合格，应开除出报社”的压力。如果没有足够的毅力，这种压力足以使一个ฐ试用记者放弃再次转正的努力。
萧原曾经因为“殴打报社同事”和“损坏报社公物”而受到过这种处罚，但他最终在周自恒的安排下选择了去《都市早报》“卧底”从而逃过了这种压力。
报社的制ๆ度中还明确规定，有权力将一个记者“开除出报社”的只有报社编委会，而将一个记者“降为试用”的“执法者”可以是部ຖ门主任。也就是说，只要理由充分，萧原完全可以这样做。
那个被降为ฦ试用的记者是韩振东。我相信，在我前面所讲的故事里，你曾经看到เ过他的一些表现。我想再向你介绍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这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韩振东原本属于摄影部，他的工作是拿着相机随同文字记者去现场拍照片。那ว时候我还是社会新า闻部ຖ的一名记者，我曾经和他一起出去采访过一件事。
那ว是对一场泥石流造成的灾难的报道。在那ว场灾难中，从山上汹涌ไ滚落的泥石流把一座傍山而建的3层居民楼ä整个夷为平地。后来证实有22个人被埋在废墟里面，他们最终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我们到达现场之后，韩振东立即将相机镜头对准了废墟里的一个布绒玩具，那是一只可爱的抱抱熊，适合于儿童玩耍。那张照片后来作为报道的配图表在社会新闻版上，它非常煽情，向读者暗示ิ废墟里可能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
在当时的一次报社员工大会上，周自恒提起了那张照片并且对它赞不绝口。后来，那张照片还获得了本市新闻摄影奖的二等奖。在颁奖仪式上，韩振东讲述了他在拍摄这张照片时都想了些什么。他说他想到了灾难的无情和生命的脆弱，他还想到เ了每个ฐ人都应该珍惜生命，防范灾难于未然，他说当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现了那个ฐ抱抱熊，于是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快门。
只有我知道韩振东在说谎。我亲眼看见了那ว张照片的“炮制ๆ”过程。事实上，那张照片是在修改了事实的基础上拍摄的——那只抱抱熊是韩振东在赶往现场的途中ณ绕道去一家儿童玩具店买的，到达现场之ใ后，他迅把它扔在废墟中，并且立即举ะ起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它。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从旧报纸里找到登着这张照ั片的那个版面，仔细地看看照片里的玩具熊。你应该能现，那只抱抱熊的身上除了少数地方有污迹之外，多数地方还是洁白的。在一场泥石流造成的废墟中，你不觉得这个玩具熊显得太干净了吗？
关于韩振东，还有一个ฐ听起来像是个笑话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田磊告诉我的。
有一段时间，韩振东经常被派去拍摄一些警方办案的图片。田à磊说，在那些已๐经落网的犯罪分子中，韩振东“威名赫赫”。
我问田磊，为什么？田磊说，很简单，为ฦ了达到“理想”的构图效果，韩振东每次都要求警察把早已๐放弃抵抗的嫌疑人摁倒在地。警察自然很配合他的工作，倒霉的是那些嫌疑人——如果那些警察在镜头前的表演功力还欠“火候”，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的被摁倒在地，直到韩振东对构图效果感到满意为ฦ止。
我曾经说过，田磊总是有办法搞到一些内部消息。他告诉我，韩振东与崔哲有某种不近但也不远的亲戚关系。在崔哲登上社会新闻部主ว任的位置之后不久，就把韩振东就从摄影部调了过来。从此，韩振东放下了相机，开始从事文字报道工ื作。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崔哲经常把一些重要的新า闻线索交给韩振东去采访。但韩振东辜负了“老大”的一片好意，他经常把受访对象的姓名写错，有时候还会把他猜测的事故原因写进报道里，而他的猜测经常出错。
有个叫邓坤的编辑曾经私下里对我说，把韩振东的报道安排在版面上时必须加倍小心，否则就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事前无法预料的麻烦。
有一次，韩振东报道了一个ฐ78岁的老太太的故事，那个老太太之所以引起他的兴趣是因为她突然怀了孕。这个故事还引起了一个对生殖学科很有研究的科学家的兴趣。
科学家特意从外地赶来，找到เ了韩振东，希望韩振东能带他去见一见那个ฐ老太太。但韩振东并没有见过那个老太太，他只是听那个ฐ向报社报告这条新闻线索的“线人”说有这样一个老太太，就把她写到了报纸上。
在科学家的要求下，韩振东带着科学家去见“线人”。最终，科学家并没有如愿见到那个78岁的孕妇，因为她并不存在。在科学家的再三追问下，“线人”承认，这个故事是他捏造的，目的是骗取报社的线索费。他运气不错，遇到了韩振东。
科学家最终失望地离去了。在离开之前，他对韩振东说：“你们搞新闻采访的，不用核实吗？”
你现在知道了，韩振东并不是一个能够对他的报道负责任的记者。我想，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能够给你讲述一个男ç人怀孕的故事。但是，无论是在崔哲担任社会新闻部ຖ主任，还是在林斌代行主任职权期间，都没有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也没有人去追究他的责任。
这一次，韩振东的麻烦来了，他被降为试用是因为他在那个月里创作的两篇“失实报道”。这并不是韩振东的失常挥，事实上他以前也是这样干的。只不过，天气突然变了——萧原希望他为此承担责任。
我要向你解释一下“失实报道”这个词。就像“独家新า闻”、“特别报道”一样，它也是媒体的专用词之ใ一。根据报社《采编管理制度》中的书面解释，它是指那些“违背了新闻真实性的原则ท，报道主体内容与事实不符，造成公众对事实认知产生偏差ๆ”的报道。这句话太拗口了，我把它翻译过来就是：由á于记者的失误，导致报纸向读者传达了虚假的内容。
在那个月里，韩振东向读者传达的第一个虚假内容是关于一场火灾的报道。
那篇报道中ณ提及的一名已经葬身火海的中年男人，第二天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报社。那个男人用铁ກ一样的事实证明他只是左脸被烧伤而并没有丧命，所以，在“死而复生”之ใ后，他希望能找到在报纸上“诅咒”他的记者讨个说法，顺便为他的母亲索要一些赔偿。他说，他的母亲在报纸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时，当即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韩振东当然不会给对方任何说法，也并不情愿赔偿什么损失。在那个男人不顾保安拦阻闯进17楼并且在走廊里大声叫嚷的时候，他一直躲在厕所里抽烟，等对方แ离开后，他才从厕所里出来，自我解嘲地对正要进去方便的田磊说：“真是活见鬼了。”
关于这次“活见鬼”的来由á，我没有听到崔哲问起，也没有听到韩振东解释，或许崔哲问起过，而韩振东也解释过，但并没有公开，总之ใ，我没有机会知道，我也没有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于此事的《更正启事》。我只能ม根据我有限的经验猜测，韩振东可能是在事现场听到เ某个目击者提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在他还没有搞清楚那个名字属于谁的情况下，就大无畏ั地断定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并且把他的推断当成事实写进了报道里。如果事实就像我猜测的一样，我也不会感到奇怪。我说过，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干。
在那ว次“活见鬼”之后不久，韩振东又一次犯错了，他传达的第二个ฐ虚假内容是关于一宗藏匿毒品案的报道。
这篇报道原本是一个警方通讯员传来的稿子。这是警方与报社记者之间的某种合作方แ式——警方通过报纸宣扬他们在抓贼方面表现出来的英明神勇，而记者在帮助警方宣扬那些事情的同时获得报社给的稿酬。
这篇报道的大概内容是：警方แ在一次突袭行动中查获了大量私藏的毒品。那个在警方搞宣传工作的通讯员把他从办案民警那里听来的情况写成了报道，然后传到了韩振东的电子邮箱里。一般情况下，韩振东只需要把它稍作润色（比如修改一些错别字，删除一些形容词），然后在通讯员的名字前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传给编辑等待表。但是，在审查这篇报道的时候，编辑邓坤现了一个问题——里面并没有交代这件事的生地点。
你知道，对于新闻报道而言，地点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于是，邓坤要求韩振东对此进行一些补充采访。韩振东接着就打电话问了一下那个通讯员，对方又问了一下办案民警之ใ后，把一个地址告诉了韩振东——那个说明了某区某大道某号的地址对应的是一幢3层办公楼。
巧合的是，大约半个月前韩振东曾经去过那幢办公楼。他知道，那ว是一个外省某市政府驻本市办事处，于是，他在报道里把这个细节补充进去了。
这篇报道被安排在社会新闻版的头条位置表，标题是：《xx市政府办事处私藏毒品》。它引了一场小小的轰动。得知某市政府派出机构的工作人员在办公室里干那ว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之后，读者的某根神经立即被它触动了，第二天，我照例在值班室里接到เ了许多愤怒的读者打来的声讨电话。
但是，这篇报道很快就被证明是一条“失实报道”。我在本报此后刊â的《更正启事》里看到เ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涉แ嫌藏匿毒品的是某某公司，而不是某某市政府驻本市办事处。
通讯员提供的那个地址并没有错，问题是，在这篇报道表的一周以前，那个某市政府驻本市办事处就已经离开了他们租用的那ว幢楼，随后搬进那ว个地方แ的是一家公司——韩振东的经验跟他开了一个ฐ不大不小的玩笑。
以上就是韩振东在那个ฐ月里犯的两ä个错误，这并不是全部ຖ，但萧原认为ฦ这就足够了。根据报社《采编管理制度》中ณ对于“失实报道”的罚则，这的确足够了。那条罚则里说：“一个月内如有1次严重失实或2次一般失实，当事记者立即降为ฦ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