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日，就是上元节。
每年上元节的时候，周朝的天子要在崇徵门的城楼上与文武百官和百姓同乐，共赏上元灯宴。
这是自前朝太祖皇帝时就立下的规矩，每年这一天，朝中官员不论品级高低、开京城中望族之后、诰命夫人官眷，一律位列同席共飨佳宴，不提国事、不谈朝政，和气一团。
这样欢喜热闹的场合，按理说像容王府紫绍公子那样尊贵的人，定是最不放在眼里的。然而太祖这一条规矩实在定得太死，虽不愿意去，却不得不去。
莫说紫绍，就连容王爷，每年这个时候也是要亲自赴宴的，不仅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一套上元节向陛下进献贡礼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达官显贵们赴宴作乐是次要，费尽心思准备这新年头一道彩礼才是顶要紧的事情。
紫绍虽最瞧不上这些下官们的阿谀嘴脸，然而出身容王府这样家大业大的望族门第，若对圣上的进贡作得太过敷衍，难免给人留แ下一个轻君的把柄说三道四，若做得太过，又会教旁人心生羡艳乱嚼舌根，实是一件费心思的事情。
好在还有景碧珩和聿奚白他们几个，权当是去和他们喝几杯酒，聊几句天……在新宴上献了贡礼，做做样子露几下脸就可抽身离去。以往每年，紫ใ绍都是这样打了上元这一天。
紫绍自十六岁起便搬出容王府自立府邸，虽是尊贵如他，府中却是一别其他望族世家，清净雅致，布置得极简，没有半点奢靡繁华、金玉满堂的气象。卧房中除却一几一榻，再无多物，然而那几榻却是极精贵的整块黄杨木所凿制ๆ，雕花走势干练挺拔，倒煞是衬他。
卧房后的抱厦内有一把舒适的藤椅，冬日里垫了松软的狐裘，面前是一方古朴的矮案，矮案上常年落一方茶海，摆一爵茶，案上的书，永远是翻着的。
紫绍倚靠在藤椅上，气定神闲地摆弄着面前钵盂中ณ的沉香棊。
这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浅草寺的住持供送给容王府的。
浅草寺乃ี多朝前就有的古刹้，大周朝中但凡数的出名姓的官眷命妇都爱往此处祈福上香，听说就连当朝国舅母都是寺中香客。
这钵盂，乃是当年初ม建寺时的老僧人化缘求施所用，钵盂背面微微地凹陷，是传了五代的僧人诵经敲击所致。前朝时的圣德太后与浅草寺颇有佛缘，命人斥重金以整棵沉香木打制了一尊巨型佛像，后来战乱ກ时寺中遭大火，修葺时现那尊沉香大佛已毁于一旦，只余胸前五十四颗佛珠焕然如新า，于是便差使工匠将那五十四颗佛珠打造成棊子，送来对浅草寺有恩施的容王府。
传闻这五十四颗沉香念珠经了两朝大劫，予善缘者相伴，能保一世长安。
紫绍凝着那坛棊子，唇角微抿出一丝好笑的意味。如此贵重的缘物，拿去进献给黄金宫里不愁吃穿的皇帝，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他忖了片刻，兀自好笑的摇了摇头，罢了，这物事便是他自己留着也无用，更无可送之人，末了，用两指菅起一棊，抬手虚落下，还未落定，一片白霜便飘曳进腕下的茶海里。
早ຉ春这场料峭的风，不仅没把连绵了半月的雨水带走，没想竟又吹来了一场大雪。
伸手将那ว枚沉香棊扣入钵盂中ณ，还未落定，便听府中小厮躬身在旁问道：“公子，可要添些银炭？”
紫绍微微点头，抬眉道：“景小王爷还没过府来？”
“回公子，想必是景小王爷因路上突然下起大雪给耽误了，奴才已经着人打了伞去接。”
“嗯。”
连眉眼也未抬，只淡淡低应了一声，伸手在矮案下的炉子上翻来覆去烤了会儿火，紫ใ绍别ี眸向府门的阔院望去，粉霜般的雪越落越急，在廊檐下旋成一个空灵的弧度，飘零在院前的石阶上，翩翩如然。
那小厮添完银炭转身要告退，却听自家公子云淡风轻的舒缓声音响起：“手中抓的药包是给谁的？”
“回公子，这是奴才给霁持买的药。”
紫绍轻飞入鬓的眉微微一蹙，偏了三分眸子看向他，问道：“霁持？谁是霁持？”
那小厮闻言，似乎ๆ半点也不好奇他家公子不记得这档子事儿，仿佛从市肆上见来个把人回府里，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不过他转念一想，猛地记起那一天公子为了那ว少年泼墨写字、又折枝成拐时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地方แ，又有些那么不寻常……
他回过神来，张口答道：“回公子，霁持就是您那日在市肆口儿从人贩子那捡回来的那个ฐ少年。”
紫绍的眸色一顿，在想起那ว个少年的瞬间，一双微微凹陷、不掩阴霾，却闪着乌玉般光泽的眸子忽然闯入他脑แ海。他跌在泥泞不堪的泥里，木着双眼看着自己扔给他的拐棍，伸出肮脏的手想去触他的衣摆，却又猛地退缩回去。那乌玉似的眸子里是惊醒般的自卑和失落……
“哦，是吗……”紫绍掀起唇角浑不在意地说道，垂了垂睫，冷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等等--”
那小厮应了退，方走出去三步远，却听见一道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急都厉的声音，忙转身就折了回来。
“公子？还有什么事？”
紫绍被问得一住，并不是因小厮的话，而是被自己方才那一声生怕错过什么เ的喊声所怔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想起那双闪着乌玉般光泽的双眼，心里就觉得仿佛空了块儿似的。
“他得了什么病？”
“这……”小厮怎么也没料é到他家公子会突然关心起来那捡来的奴才，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紫绍抬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埋低了头道：“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打从把他领ๆ回府那天起，就起高热，昏昏沉沉的晕厥了过去。原先以为是犯了风寒，便叫人熬了碗姜汤喂他喝下去，谁知道却不见好，到今天都一直晕晕沉沉，醒醒睡睡，问他什么，他也没反应，只是手里死死抓着公子那天砍的一截桂木枝，烧得晕沉了都死活不肯放手。”
“你这是抓的什么药？”
“回公子，都是些祛风寒的，看他那样也只剩半条命了，奴才心想着，好歹喂下去看看死活。”
“去城中药堂请几个大夫来看看。”紫绍低头喝了口茶，见他还没动静，眉头不由皱起来，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听不见我说话？”
“这，公、公子……奴才以为，聿大人那天的话极有道理，那ว贩子都不知道从哪个ฐ犄角旮沓捡了这些没人要的孩子来骗钱，多半都是过了病气活不久的，没准儿……是从哪个生了疫病的乡下地方给捡来的，公子何必在他们身上费心思，万一连着府上都过了病气，公子可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本公子捡他一条命只为了让他多活两天？我紫ใ绍看中的，什么时候由á得他生死了？”傲然如他，只消稍稍森寒了语气，便凌人之上，逼得人没有余地可退，无波无澜的目光来回巡梭在脸上，却仿若逼人的刀子。
“是是，奴才这就去请。”
紫绍不再阻拦，坐在抱厦中ณ看大团大团的雪花把整个府邸铺就一片苍白。
景小王爷到เ府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去，一面转着圈让下人扑净身上的碎雪，一面抱怨着倒寒的天气。
紫绍抬起袖子替他倒了一盏热茶，还没倒满便被他一把端过去，入口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噗的一声全给吐了出来。
“苦……苦！太苦了！你这儿喝的是茶还是药！快给本王拿漱口水来！”景碧珩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缓缓喝着茶的紫绍，挥手把左右围着他侍候的小厮驱走，金漆玉骨的描金扇子啪地一下展开，呼啦呼啦地在胸前扇了起来。
还没等坐稳，刚想把手伸到那暖炉子上去，却被紫绍一手抽走，一只手不尴不尬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落也不是。
“景小王爷不是热得很吗？”紫绍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景碧珩手中ณ的扇子，难得快活地道。
“本王……！”景碧珩张了张嘴，愣是过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得上来。若说这开京城里还有什么人能够一句话就制得了他景小王爷，也只有紫绍了。
服软地把那扇子一收，啪地一下扔在桌案上，搓了搓双手去够那ว只被紫绍推开的暖炉子，故意靠得近了几分，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书册递到紫绍面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你瞧瞧这个ฐ如何？”
“徐北儒的山水画志？你这近来可真是得了不少好东西。”紫绍翻开那书册看了会儿，淡淡道。
“徐北儒的真迹！孤本！全天下可只此一本！”说着忍不住又打开扇子晃起来，得意地笑道：“上元的时候你要是把这个贡给皇上，满朝文武可是无人能ม比！”
紫绍笑了笑，将书册合上还回他手中，似乎并不怎么感冒。
景小王爷一见他这副神情，面上的笑登时就住了，不知又从什么地方แ掏出一块脂白的和阗玉来，“你再看看这个，西域送来的，玉料好还在其次，你仔细看这当中纹路，像不像我朝的三江四水？这玉润白如凝脂，纹黄若蒸栗，若是贡上去，再一说这酷似周朝版图的纹络，定能大悦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