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开京城里的春寒还未过，淅淅沥沥的细雨绵密着下了大半月都不见停，年节的喜庆正当在，各门各户的随墙上还悬着灯笼红纸，被连日的春雨氤氲浸染，连墙头都湿成了一片红色，幽碧藤萝从墙角缝隙里探头探脑钻出来，檐下叮咚水声不止，挂在那新า绿的嫩萝上，晶莹剔透好似珠翠，借这场春雨，开京城中倒真有了家家朱门玉户的好彩头。
开京繁华的市肆上，店铺伙计们早早地将铺子内外收拾得干净利落，被雨水冲刷得纤尘不染的青砖路边，各式各样的贩夫们挑了顶新鲜的物事儿来赶早ຉ做头一笔生意。开京城中鼎鼎有名的铺子前头，已是人头攒动，鼎丰祥的包子、张家角楼ä的茶油酥饼儿、市肆拐角的大碗面、还有黄记南食点心铺子。
开京城中ณ有头有脸的望族公子，是这几家鼎有名的店铺里开春头一批客，个个穿着府中ณ年节新制的衣裳靴履，身后跟着各府的小厮，看中什么，便叫伙计包好了放到下人手中，抱不下了，便捧着先送回府上，再来寻自家的主人，看得京城里的姑娘小伙好生羡慕，有不知情的外乡人簇拥在人群中咋舌，好奇道：“那是哪家的公子？为何别ี家公子哥儿都挥金如土，他逛了半天，却一样都不买？”
身旁的布衣少妇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说的可是当中穿紫衣，腰间佩玉的那个ฐ？”
外乡人点点头，忙说：“正是正是！”
“那是容王爷的嫡长子，容王爷你不知道？”
那外乡人摇了摇头，身边听他二人说话的路人可再也憋不住，插嘴道：“那可是太祖皇帝至今，我朝唯一一个异性王爷，太祖皇帝在时，容家为朝立了大功，官路到了顶峰，再往上就只得封王，太祖皇帝仍嫌不够，下旨恩荫三代。如今容王爷已退临ภ朝事，家业却仍是大到เ连皇上都要敬畏三分。容王爷的嫡长子，就是那位紫衣公子，传言心气高得不行，就连当朝的几大望族公子与他一起，都要看他心情说话……别说开京市肆上这些新鲜玩意儿他看不上了，就是当今皇上封他一品京官，他都不屑一顾。”
那人听了，忙跟着点头不敢再胡言乱语，旁人继续热心地点醒他道，“你看，容家公子左边，那个穿得最多，却摇着金漆玉骨描金扇子的，是景小王爷，景家可是太祖皇帝钦封的望族之，后边那个ฐ一身玄墨色裳服，面容冷峻的，是当朝殿前銮仪卫领和开京骑军总指挥使聿奚白聿大人，后头那个正和小厮说话的，是御史中ณ丞穆子归。”
众人的目光跟着几人的脚步游走，嘴上还在说着话，突然听见市肆口儿有人高声吆喝起来：“快来看欸！有钱的公子哥儿快来看欸！江南选来的好货色，盘儿亮条儿顺，个个都是干净的！快来看欸！”
不一会儿，市肆上那些谈论开京望族公子的人们，马上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市肆口儿那边，那摊子面前已是聚拢了不少围观的人。
景小王爷一向好热闹，站在街对面一眼就看见这边的新鲜事，摇着金漆玉骨的扇子笑容满面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青砖路边，依次排开六七个硕大的笼子，拿黑布盖在上头，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等围观的人都差不多了，那贩夫一一掀开笼子上头罩着的黑布，围观的人们不由地啧啧起声。
那铁笼里，关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一个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他们身上穿着的那ว东西尚不能蔽体，一道道明显地被贩夫虐待过的伤口□在外，唯独脸上一点儿伤都没有，这贩夫是个狡猾之人，还知道不能ม误了自己的生意。
“怎么样公子？看中了哪一个？这里头个个都是干净的，您买回去做粗使丫头，做暖床丫头，那都随便您……别看现在这副样子，领回去洗洗，干净着呢！”那贩夫看见景小王爷一脸好奇的样子，忍不住陪着笑向他推销起来。
景碧珩的眉头一皱，退开了整整一大步远，打着哈欠挥挥袖子看向后面三人道：“还以为是什么新า鲜玩意儿……这个我可没兴趣，怎么เ样？你们有看中的没？”
天朝贵胄们，素来有买卖奴隶的风俗，然而开京城中的这些公子们却都不大好这口儿，聿奚白瞥眼看了一眼那笼中的人儿，冷声道：“除了暖床洒扫，还能做什么用？看这模样，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ດ旯里送来的，领回去当心过了病气！”
那贩夫闻言，打量了一眼面前说话的人，眼尖地看见聿奚白腰中那ว一柄佩剑，开口笑道，“公子，您有所不知，现如今西域都流行一种骑射赌注，隆冬时节不常有猎物，于是显赫们就买来些奴隶关在笼子里喂养，有闲情的时候邀三五好友，把他们从各家的笼子里放出来任其奔跑，以箭射对方แ的奴隶，也可以用箭挡对方射向自家奴隶的箭，最后看看谁家剩下的奴隶多，就算谁赢。输了的，便要把剩下的奴隶当作赌注赔给赢家，以此来作比试。”
“啧啧……真是残忍……”景碧珩摇着扇子，一手就去拉后面三人走，他景小王爷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向来不感兴趣。
“等等。”沉默许久的紫绍突然开口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全都转到这位容王爷的嫡长子紫绍身上，见他一一走过几个笼子，忽然在其中一个面前顿ู住脚๐步，眼神锐利ำ地瞥向贩夫，开口道：“把笼子打开。”
贩夫盯了一眼那笼中的孩子，微微有一瞬踟蹰，一想到生意上门，还是把笼子打开。
紫ใ绍站在笼子前三步之ใ远，一身紫稠缎的裳๙服熨帖地穿在身上，腰间敛着通亮的佩玉，鼻梁高挺，脊背挺拔，身姿颀เ长，站在人群中间，越显得卓尔不凡，虽同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浑身上下却有着不一样的逼人光华。
他缓缓趋步上前，忽然弯腰一把抓起那笼中ณ孩子的头，轻轻一拉，那编作辫子的头竟被轻而易举ะ就摘了下来，看得众人瞠目结舌，纷纷讶异-ๅ-778๖8小说网778๖8xiaoshuo
那笼中的孩子，竟是个ฐ男的！
紫ใ绍牵唇，唇边带着几分讥诮，将手中的假轻轻抛掷一边，直起腰来，面色依旧淡然。
雨下得比方才更为绵密了些，那笼子里的孩子满头蓬乱ກ的露了出来，中间还夹着稻草，染血的残破衣衫下露出一道道伤疤痕迹，呆呆看着紫绍的脸，面色苍白，吓得退缩着朝笼子更深处蜷缩，脚踝上拴着的一块重石被他一拖，暴露出脚๐踝上那一圈细而极深的血痕来。
他神情木然的望着紫绍，透过重重雨幕，眉目疏淡清雅，微微凹陷的阴霾双眼里，闪着乌玉般的光泽。
聿奚白看着那笼中吓傻了一般的孩子，回过头朝另外二人道：“紫ใ绍总是能给人意外的惊喜。”
紫绍牵了牵唇，问道：“这个ฐ，多少钱？”
“公子、这个……不贵，一白两银子。这个可是个ฐ男雏儿，还会做体力活儿，您买回去保准不会亏的。”
“一白两？你讹我们啊！”紫绍还没来得及开口，景小王爷头一个嚷了起来，他虽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可从来不吃这讹人的亏！
紫绍斜眸瞥了一眼那贩夫，朗声问道：“可有笔墨？”
身后的小厮瞥向对街一个测字先生的摊儿，忙回道：“有有有，公子稍等，这便去取来。”
取了纸笔，那ว小厮一手把贩夫牵到เ紫绍面前，没好气地喝道：“弯腰。”
“是是是……”贩夫不知何事，额上却还是沁出了冷汗，弯了腰才知那公子要拿自己脊背当桌案使，看这仗势，吓得是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紫绍单手提笔，抬腕挥就，白纸黑字，依稀是七言绝句--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去不相随。
春雨洒落在薄宣上，字迹氤氲，不一会儿就软了整张纸，墨香四溢。
小厮小心翼翼地从那ว贩夫背上揭下来递到他手中，“听好了，这可是容王爷嫡长子紫绍公子的墨宝，别说八十两银子，就是把你整个身家卖了也赔不起，现下我家公子要用这张字儿换你的一个人，快把他脚上锁给下了！”
冒着淋漓的小雨，那被救来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泥水，紧步跟着那ว几个华衣锦服，越走越快的公子。衣服的下摆全被浸湿了，抬腿落脚๐分外沉重，加上脚๐踝上日积月累越深的那ว道伤，一个不小心，他便整个人跌倒在一摊子泥水里，泥点子溅了满脸。
走在前边的人似乎ๆ听见了声音，步子一顿，回头看了过来，依旧是一双波澜不惊的淡然双眼，似乎早ຉ料到他会这么跌在泥里。
他低眸看了一瞬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年，转头瞥向青石路边的一株桂树，斜身拔出聿奚白腰间的佩剑，只听铮吟一声，一根木棍就落入他手中ณ，反手将剑入鞘，紫绍握着那木棍走到少年面前，身后的小厮亦步亦趋跟上，生怕他淋着雨。
“你叫什么名字？”他启唇，深晦袭人的眼底对上那双闪着乌ไ玉光泽的眸子。
“霁持。我的名字……叫霁持。”
他将那根桂木枝自手边扔了下来，恰好落在自己眼前，只是那木棍竟溅起一圈泥水，将那上好的紫稠衣袍月白色滚边给污上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子。
他心中一慌，生怕惹恼了他，想伸手抚净那月色滚边上的泥印，却看见自己满是泥垢的手，忍不住猛地向后一缩。
“记住，以后要自称奴才。”紫ใ绍不再看他，回身之际，招手挥来个小厮，云淡风轻地道：“给他遮雨。别没到府上就死了。”
那样平淡而不屑一顾的语气，鄙夷之意从骨子里就生了出来，却不觉得从他口中说出有任何的不妥。
那一刻，是霁持第一次觉得，这个站在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尊贵了不知千千万万倍的少年，是天上云、伸手捧都怕不小心玷污了，而自己้，却狼狈一如这万人踩在脚๐下的泥。
云泥有别，是自古千百年不变的道理。
透过模糊的雨幕，只觉着无尽的黑暗笼罩着天地，头晕晕沉沉地疼，眼睛被凉涩的雨水打湿，身上无数伤口烧灼一般的疼痛，手中拄着那根桃木棍，却一步都不敢停下来。如果眼前已是黑到了尽头，那么เ那一抹紫稠敛玉的身影，便是他霁持，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死死睁着眼睛所紧紧跟随的。
哪怕是被雨水糊住了眼，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再睁眼，就看不见的身影。
只是那时的霁持并不知道，紫绍是一个多么傲气的人。他更加不知道，能被他紫绍公子一眼看中ณ，挥墨换来，甚至亲自砍下一截桂木枝给他拄拐，是寻常人修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事隔多年后，那位摇着金漆玉骨扇子的景小王爷说：“天底下只有你霁持一个人，能让紫绍因你喜、因你怒。这么เ多年，他只有在看你霁持时才是认真在看一个人，只有在看你时，他眼底才会有容不得别人存在的神情。其实紫绍他对你付出良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