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เ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ำ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๒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也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南中ณ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二三十年代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悄忽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๐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๐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ຈ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å灯，又没多少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ม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璄了，但是她那脚๐夫显然认为ฦ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脚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ฦ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手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ฑ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否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老脚๐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找出要命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ๆ度，卧铺男ç女不分。上铺仿佛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起腿躺着看画报，唱着革命歌曲。这许多的人到香港去干什么เ?洛贞天真的想着。
到เ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ะ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เ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一般的人不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เ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闭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เ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เ诧异。
老远晃着膀子来了个人，白衬衫，唐装白布裤。她早有戒心，饶躲着让着，还是给撞上了，正中要害。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ณ成群扑面的蚊蚋，她还舍不得错过最后的一个机会看看广州，横了心不往前走。只听一声呼哨，大有举ะ族来侵之势，才把她吓退了，匆匆折回旅馆。
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ฐ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不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刚刚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盯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一会儿不小心碰到她胸ถ部。
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挥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寸照已经有很多皱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ฐ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
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步伐，他也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
“一块吃饭去。吃饭去，我告诉你她的事……好吗?一块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二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
不行。刚巧前面有家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不过灯光比较亮。她忙赶过去往里一钻，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顾，买了票在黑暗中入场。只有后座人多些，她拣了个两边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场苏俄短片，苏联土耳其斯坦的果园纪录片，配的音响像印度音乐，大概南亚中东都是这一个ฐ系统，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环不已，有点像唢呐，但是异国情调很浓。集体农场上有修饰得这样齐整的黑美人?她采下一串ธ葡萄，一个ฐ特写，仰着头微笑着，一颗颗咬下来吃。是中ณ东的一个特点。西至意大利ำ据说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又浓黑。无情的水银灯下，拍出来竟然是两撇小胡子。
观众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声道“胡须ี这样长，还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进一阵哄笑，几乎立即制止了。
嘉ล宝演瑞典女王有个出名的爱情场面，也是仰卧着吃一串葡萄，似乎带有性的象征意味。两三年了，上海ร人倒也还是这样，洛贞想。
散场的时候，灯光一亮，赫然见那ว盯梢的在前三排站起来，正转身向她望过来。
大概ฐ看见她陡然变色，出来的时候他在人群中没再出现。
恐惧的面容也没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船上的西崽来请吃饭，餐厅就在这一排舱房末尾一间，也不比舱房大多少。刚才上船的一男一女已经来了，大家微笑着略点了个头。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显然二等舱就是他们三个人，她十分庆幸。
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两个ฐ人有点奇形怪状，其实不过是因为二人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而且男的瘦小——女的也不过胖胖的中ณ等身材，但是男的实在三寸丁。女的脱下那顶二三十年代的呢帽，只是个华侨模样的东方แ妇人，脑后梳个小髻，黄胖栗子脸—剥ຓ了壳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吓人一跳，不是黑种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亮，而是炭灰色，一个苍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张西式小长脸，戴眼镜。
桌上惟一的谈话是他们俩自己偶尔低声讲句英文，男的很地道，女的说不上来什么口音，但也不是中国人的洋泾浜。男的想必是英印混血儿。洛贞第一眼就跟他有一种相互的认识—都是洋行小鬼。她行里有杂种人，也有英籍犹太人，与犹裔ศ英国人又大不相同——所罗门小姐虽然上海生长，进的也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上代大概与哈同一样来自中东。洛贞的顶头上司葛林就是犹裔英国人，姓氏已经缩短，“盎格罗”化了，鼻子也缩短了，小鼻子小眼睛的，淡褐色头，似乎血液ຂ上也早与土著同化了，但也还是只做到相等于副经理的地位。经理阶级的咖哩先生因为长得漂亮，咖哩太太分明是下嫁的，洛贞见过一两次，生得高头大马，小眼睛眼梢下垂，鼻峰笔直射出去老远，总是一身毛烘烘人字花呢套头装ณ，或是骑马的衣裤，走路有点外八字，往两边一歪一歪，爱马是英国闺秀的标志，连当今女王都是这样。
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因此餐桌上没有互通姓名。看来是夫妇，男ç的已经分门别类自动归类了，他这位太太却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哪里觅来的。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
饭后洛贞到甲板上散步，船头也只一间房大小。船小，离海面又近些。连游泳都不会的人，到了海上成了废物，可以全不负责，便觉无事一身轻。她倚在栏杆上看海，远处有一条深紫色铰链，与地平线平行，向右滚动。并排又有一条苍蓝色铰链，紧挨着它往左游去。想必是海洋里的暖流之类，想不到这样泾渭分明。第二条大概是被潮流激出来的，也不知是否与其他的波浪ฐ同一方向，看多了头晕。
回到舱中，她搬出打字机，打一封求职信，一抬头，却见一个黄头青年在窗外船舷边卷绳子。船员都是中国人，挪威人大概ฐ只有大副二副三副——如果有三副的话——听见打字机声，也正回过头来看。淡黄头大个子，圆脸，像二次大战前的西方童话插图。
“哈罗，”她说。
“哈罗。”略๓顿了顿方แ道“来个吻吧?”
她笑着往圆窗里一缩，自己觉得像老留学生在邮船上拍的半身照，也是穿短袄，照片亲自着色，嘴唇涂红了成为红黑色，黑玫瑰或是月下玫瑰，一缩缩回镜框中。
滴滴答答又打起字来。黄头卷完了绳子走开了。
北欧人两性之ใ间很随便，不当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ว回在船上。
钮太太是姐姐姐夫他们这一群里的老大姐。姐姐姐夫就佩服一个钮太太。
他们刚ธ回国的时候，姐姐有一次说笑间，肃然起敬的正色轻声道“钮太太聪明。”
钮太太娘家姓范，因此取名范妮。钮先生的洋名，不知是哪个爱好文艺的朋友代译为ฦ艾军，像个左派作家的笔名，与艾鞠萧军排行，倒有—种预言性。家里不放心他在国外吃不了苦，给他娶了亲带去，太太进过教会学校，学过家政科。也幸而是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办法，读了十多年才拿到学位，生了孩子都送走了，太太就管照应他一个ฐ人的饮食起居，得闲招待这批朋友吃中国饭，宾至如归。
这些人里就只有姐夫会开车。范妮调度有方，就凭他一辆破车，人人上课下课打工度假跑唐人街都有私家车坐，皆大欢喜。不知怎么เ，最后总是送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定是哪一个，稍有可能性的都轮到เ，看对不对劲。送艾军到家，留着吃饭吃点心不算，临ภ走总塞一包东西在车上，连消夜带第二天的伙食都解决了。即使不过是三明治，也比外面买的精致。抹上自己้调制的新า鲜梅荣耐斯，跟买现成的瓶装的蜡烛油味的大不相同。最后送的女孩子也有一份。
汽车接连两次抛锚，送去修理，范妮便闹着要学开车，出去买东西比较方便，于是跟他合伙买了辆好些的二手车，是她去讲的价钱，用旧ງ车去换，作价特别高，没让他花什么钱。他开车送她去，自然在场，也听不出她怎样与扎伊尔人达成默契，拿她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在国外雇个司机该多贵。但是他心里想等她自己会开车，艾军有她接送，也不靠他了。
她学开车，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车上装了小火油炉子无线电å，晚上可以开到风景好的地方แ泊车，看灯赏月，赏雪，听音乐。姐姐姐夫就是她这样不着痕迹的撮合成的。
他们回国后才结的婚。不久ื艾军也十载寒窗期满，夫妇相偕回上海，家中老母早已๐亡故，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当家，把产业侵占得差不多了。
“还要一天到晚‘阿哥阿哥’的，叫得来得个ฐ亲热!”范妮背后不免抱怨。
总算分了家，分到的一点房地产股票饰，她东押西押，像财阀一样盘弄，剜肉补疮，长袖善舞。撑持了几年，索性盖起大房子来，是当时所谓流线型装修，“丹麦现代化”的先声。新屋落成大请客，他们家那位大师傅不但学贯中西，光是一味白汗枣子布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菜，本地的西餐馆就吃不到，就有也不是那ว么回事，更兼南拳北腿一脚๐踢，烤鸭子纸包鸡都来得，自制原畿色八寸见方的红酱肉，比陆稿荐还道地。连范妮也赶着叫他大师傅大师傅，体贴人微，不然普通住家，天天请客打牌也留不住他。也是图个清闲，比起菜馆掌厨到底轻松多了，等于半退休。而且菜馆分华洋川扬，京菜粤菜，本地馆子；顾此失彼，不免抛荒了他有些绝活。范妮朋友家里遇有喜庆，也常把他出借，连全套器皿，又包办采购，挑他捞笔外快。
范妮场面虽大，能省则ท省，两个女儿只进了几年小学，就留在身边使唤，也让她们看着学学，却穿得比内地女生还要俭朴，蓝布罩袍，女佣手制的绊带布鞋，自己纳的布底—反正有两ä个养老的老妈妈，别的活也干不了—清汤挂面的短，免得早熟起来不易控制。儿子也只读到เ中学毕业。他们父亲几乎赔上全部遗产，读到เ的学位有什么用?这是不争的事实。赋闲多年后，也说不得学非所用的话了，心血来潮，也跟朋友合伙开过农场，办过染织厂，结果不过一件件衣料一盒盒鸡蛋分赠亲友。莱格焕种的白色洋鸡，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ใ鹅黄的阴丹ล士林布，都是外间买不到的。
他住在他们那座大宅里，就管他自己的一顿早ຉ饭与下午茶，橘皮酱不断档，再就是照料é他那十几套西装。男子服装ณ公认英国是世界第一，英国绅士虽然讲究衣料é缝工，衣不厌旧，可以穿上几十年。艾军在英国定做的西装永远看上去半新不旧ງ，有两件上装还在肘弯打了大块鹿皮补钉。一件衣服从来不接连穿一天以上——诀窍在挂，而且是写实派厚重的阔肩木质钩架，决不是那ว种铜丝的。他又天生衣架子样，人长得像个“尖头鳗”，瘦长条子，头有点尖。
“男人是钮先生最讲究穿了，”洛贞向她姐姐说。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脏。”
“哦?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