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印度的僧是沒有喝的,佛經裏但有說“善哉!善哉!”喝是中國禪僧才有。魏晉人的嘯,與后來禪僧的喝,與平劇的吊嗓子,皆是從丹田之息出來,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ณ氣足,所以嘯長喝促,而皆可遺響無窮。中國人喜愛一音,如撞鐘擊磬皆是一音,嘯與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遺響無窮,故喝的意義有好多種。一種是打開。假如你走進禪林的山門,參見堂頭大和尚,剛剛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無緣無故忽聽得那和尚大喝一聲,喝得你魂飛魄散,當下你只覺得連天地廟宇,連你的人,連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裏還會有什麼感情思想。但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開時的聲響。
想必翠巖禪師講的佛法,也是為霸為王,所以說他是作賊了。
三姊道:但是這是人家謗他,難道他自己้也心虛?我說因為人家都沒有這樣做,惟他一人這樣做,所以他覺得不好意思。三姊聽了眼睛發出喜悅的光輝,說:好可愛!又道:“啊,我這纔明白了,現在我來說柴山康子的話你聽。”
此則雪竇禪師頌的是,在好日子裏山河大地皆是寫的我自己。頌曰:
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鳥跡。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巖ย畔花浪藉。
這裏卻是雪竇禪師解釋得好,曰:這兩位禪師相見,如懸崖上並身而過,挨著就墮,喪失性命。對方雖是接引佛,亦要急走過,不可以引手接裾。講佛法,講大自然,講人生,都是像這樣的懸崖,連夫妻亦大限來時各自飛,若相依著相挨著即墮。
可是急走過,又要不放過。下文:
筑波梅田筵神代風日熙
種蔬隨季節呼雞上階墀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哉。啥個豆?羅漢豆。啥個羅?三斗ç籮。啥個三?破雨傘。啥個破?斧頭破。啥
個斧?狀元斧”如此連轉下去可以無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間,到得:“
我是誰?我是你。你是誰?你是狗。狗是誰?”提婆卻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
轉下去,使發問的外道喫個不意,像被一口氣噎住了,倉猝間不知再說什麼好,
這樣他失了一機,就是一敗。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來的問答:外道問“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問:
“汝何不前?”這是賓主易機。外道失了主機,乃曰:“汝是壞人”,提婆不同
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這又是敵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
外道,外道遂置身無地了。他這樣再失一機,遂決定的敗北了。
所以馬祖說:“凡有言語,是提婆宗,汝若體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種外
道被汝一時降伏。”我們今日對西洋,對,當著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
會言語。
佛法是有說?是無說?佛法與言語是別?是不別ษ?這難以理論說明,但是可
以詩意來說明。吧陵郡新開院的顯鑒老禪師說佛法是銀碗,言語是盛的雪,好新า
鮮照耀。雪與銀碗,是別非別?要問也可間:若不問,則也可不問。所以雪竇禪
師頌的開頭,先讚歎他:“老新า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兩句頌:“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應問天邊月。”則又是雪竇
自己的見解了。他以為九十六種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陰陽向背的光陰,他
們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竇是把馬祖說的“降服外道”,來了一記翻,不是降服
,而是與外道一齊自知。雲門禪師早已說過:“馬大師好言語,只是無人問。”
有僧便問:如何是提婆宗?門云:“九十六種,汝是最下一種。”所以你要與諸
外道一齊自知。而雪竇比雲門,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來。
“天下篇”裹莊子對諸家(連莊子自己也在內)是從高高的地方แ看他們,比
起來,提婆對于外道卻是兩個對等的小孩在比唸口簧。雪竇喜愛這個,他的頌末
兩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ใ下起清風。”
但是莊子的也好。莊子把他自己也說在內。他批評諸家時,就像是說的他自
己้一樣,外道諸家皆只是莊子的跌蕩自喜。后來惟司馬遷寫史記列傳也能像這樣。但凡自知負à墮了,即也不必斬首謝過,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惡方可與忠良
一般上得戲臺演戲。演戲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學校
裏教物理學,他道:物理學上的錯誤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還是成立的。中ณ國歷
史上凡開創新朝代,當時天下的好人壞人便皆有這樣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語,像
戲臺上的必有戲詞。一個好時代的言語像銀碗裏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