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出事了。b把稿子存放在a处，朋友c从a处拿了那篇《普通的人》到学校里去看，被她的一个ฐ同学发现并向有关部门报告了。cນ立刻被隔离审问，那篇稿子也落在公安人员手里。我们听说了，先还只是为c着急，几个ฐ朋友一起商量怎么救她，怎么为她开脱罪责。想来想去，不仅想不出怎么救c，却想起了那稿子上全是我的笔迹。这时我还未及感到后果的严重，便并不坚决地充了一会儿英雄，我说干脆就说是我住院时从一个早ຉ已忘记了姓名的病友那儿抄来的吧。几个朋友都说不好，说公安局才不那么เ傻；我也就不坚持。几个朋友说先别急，等a和b来了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眼前的祸事梦一样地消เ失。
傍晚，a和b都来了，我们四五个人聚到地坛公园荒芜的小树林里去，继续商量对策。只是aທ和b和我与此事有关，其他人都是来出谋划策。这时问题的焦点已转到倘若公安局追查下来怎么办？因为想到เc处很可能还留有我的其他笔迹，因为想到cນ也可能坚持不住。据说这时c还在学校隔离室里坚持着死不交代，大家一会儿为她担忧，一会儿又怪她平时就是不管什么事都爱臭显摆并且对人也太轻信。怪cນ也晚了，c正在隔离室里。大家又怨a，说c一贯马里马虎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就把那稿子给她拿到เ学校去？a后悔不迭，说c是死求活求保证了又保证的。怨谁也没用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เ应付公安人员可能的追查吧。b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说出原作者。大家说这是一定的。那么เ，公安局追查下来又怎么办呢？大家绞尽脑汁编了许多枝叶丰满的谎话，但到底都不是编惯了谎话的人，自己先就看出很多破绽。夜色便在这个问题前无声地扩散得深远了。第一个ฐ晚上就是这么结束的——什么เ办法也没想出来，默祈着cນ能坚持到底，但果真如此又感到对cນ无比歉疚；幻想着公安局不再深究，但又明白这不会不是幻想。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ว个小院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เ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เ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ว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对，那排屋子：绿色的门窗，红色的柱子，很高很高的青灰色台阶。我永远不会忘。惠特曼的一首诗中ณ有这样一段：“有一个ฐ孩子逐日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倾向那ว东西；／于是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ว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一部分，／或继续了好几年，或好几年结成的伸展着的好几个时代。”正是这样，那排老屋成了我的一部分。很多年后，当母亲和那只小汽车都已离开我，当童年成为ฦ无比珍贵的回忆之时，我曾几次想再去看看那排老屋。可是非常奇怪，我找不到它。它孤零且残缺地留在我的印象里，绿色的门窗红色的梁柱和高高的台阶…但没有方位没有背景周围全是虚空。我不再找它。空间中的那排屋子可能已经拆除，多年来它只作为我的一部分存在于我的时间里。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了它。事实上我很多次就从它旁边走过，只是我从没想到那可能就是它。它的台阶是那样矮，以致我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但那天我又去北海，在它跟前偶尔停留，见一个ฐ三四岁的孩子往那台阶上爬，他吃力地爬甚至手脚๐并用，我猛然醒悟，这么เ多年我竟忘记了一个ฐ最简单的逻辑：那ว台阶并不随着我的长高而长高。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它。绿色的门窗，对，红色的柱子和青灰色的台阶，对，是它，理智告诉我那应该就是它。心头一热，无比的往事瞬间涌来。我定定神退后几米，相信退到了当年的位置并像当年那样张望它。但是张望越久ื它越陌生，眼前的它与记忆中的它相去越远。从这时起，那排屋子一分为ฦ二，成为ฦ我的两部分，大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两ä部分。那ว么，如果我写它，我应该按照哪一个呢？我开始想：真实是什么。设若几十年后我老态龙钟再来看它，想必它会二分为三成为我生命的三部分。那么真实，尤其说到客观的真实，到底是指什么？
二、角色
在电影里，我见过一排十几个ฐ也许二十几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产科的婴儿室一尘不染，他们都裹在白色的襁褓里一个紧ู挨一个排成一排，睡着，风在窗外摇动着老树的枝叶但这个世界ศ尚未惊动他们，他们睡得安稳之ใ极，模样大同小异。
那时我想：曾经与我紧ู挨着的那两个ฐ孩子是谁呢？（据悉我也是在医院里出生的，想必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๑和这样的一排最初的伙伴儿。）与我一同来到เ人间的那ว一排孩子，如今都在做着什么都在怎样生活？当然很难也不必查考。世上的人们都在做着什么，他们也就可能在做着什么，人间需要什么角色他们也就可能是什么เ角色。譬如部长，譬如乞丐，譬如工人、农民、教授、诗人，毋庸讳言譬如小人，当然还譬如君子。
可以想见，至少几十上百年内人间的戏剧不会有根本的改动，人间的戏剧ຕ一如既ຂ往还是需要千差ๆ万别的各种角色。那么电å影里的那一排孩子将来都可能做什么都可能成为什么角色，也就大致上有了一个安排方案，有了分配的比例。每天每天都有上百万懵懂但是含了欲望的生命来到人间。欲望，不应该受到เ指责，最简单的理由á是：指责，已๐经是欲望的产物。但是这一排生命简直说这一排欲望，却不可能得到เ平等的报答。这一排天真无邪稚气可掬的孩子，他们不可能都是爱因斯坦，也不可能都是王小二，不可能全是凡夫俗子也不可能ม全是巾帼豪杰，这都不要紧ู这都不值得伤脑แ筋，最最令人沮丧ç的是他们不可能ม都有幸福的前程不可能ม都交好运，同样，也不可能都超凡入圣或见性成佛。即便有九十九个幸福而光荣的位置相应只有一个ฐ痛苦或丑陋的位置在前面，在未来等待着这些初ม来乍到เ的生命，令人沮丧的局面也毫无改观：谁，应该去扮演那不幸的一个ฐ？和，为什么เ？
我不相信这个问题可能有一个美满的答案。释迦世尊的回答可能是最为精彩的回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菩萨也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但是在他们这样回答之ใ时他已๐经超越痛苦步入慈悲安详，在他这样回答之后他已经脱离丑陋成了英雄好汉，可问题呢，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未得答案。因为ฦ正像总统的位置是有限的，佛与菩萨的名额但愿能ม稍稍多一点而已。
我不再寻找它的答案。尼采说：自从我厌倦了寻找，我便学会了找到。
有一个朋友死了。k，她在命运的迷茫之中ณ猝然赴死。爱她的人说，要是我们早一点知道，我们可以使她不死。是的，这是可能的。但是，谁能让亿万命途都是晴空朗照？谁能保障这世上没有人在迷茫中痛不欲生？k这样去死了，或者其实是：有一个人这样去死了，这个人的名字恰恰叫做k。因为产科婴儿室里的那ว一排初ม来乍到เ的可爱的伙伴，都还没有名字。
有一个人双腿瘫痪了。s，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เ，但是他再想站起来走一分钟都不可能了。爱他的人说将来，将来也许会有办法让他重新站起来走。可能的，在不规定期限的将来这是可能的。但是不管多么长久的将来，人间也不可能完全消灭伤病，医学的前途不可能ม没有新า的难题。那ว么将来的一个ฐ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对他自己้和对爱他的人来说与现在这个s有什么เ不同呢？现在是将来的过去，现在是过去的将来，将来是将来的现在。产科婴儿室里每天都有一排初来乍ๅ到的可爱的伙伴，他们都还没有名字。
有一个人步入歧途。l，也许因为贫穷，也许因为愚昧，也许因为的造就，他犯了罪甚至可能ม是不可饶恕的罪。爱他的人说：贫穷、愚昧和历史，难道应该由他一个人来负责吗？为什么他不可饶恕？是的，他不可饶恕，因为人类前行要以此标明那是歧途。但是人类还要前行，还要遇到เ歧途还要标明那是歧途。产科婴儿室里那ว些初来乍到的可爱的伙伴他们还都没有名字，他们之中的谁，将叫做l？
有一天，不是在电å影里也不是在产科婴儿室，我看见一排正在离去或者已๐经离去的伙伴，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一排，安静之极，风在窗外摇动老树的枝叶但世界已不再惊扰他们了。用任何尘世的名字呼唤他们，他们不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死者。
三、姻缘
1。我在陕北的一处小山村插过队。我写过那ว地方儿，叫它做“清平湾”实际的名称是关家庄。因为ฦ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冲流淤积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余里，串ธ联起几十个ฐ村落。在关家庄上下的几个村子插队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学，曾在同一所中学甚至同一个班级念书。也有例外，男士aທ，不是我的同学但是和我们一起来到เ清平川插队，他是为了和我的同学男士bຘ插在一处。但是阴差阳错，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办的干部们将我和b等几个同学分配在关家庄，却把a与我的另几个ฐ同学安置在另一个ฐ村。费几番周折也没能改变命运的意图。这样男士a便在另一个村中与我的同学女士c相识，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在同一块地里干活，从同一眼井中担水，走同一条路去赶集，数年后二人由恋人发展成夫妻，在同一个屋顶下有了同一个家。有一回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可记得你们的媒人是谁吗？是bຘ！”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办那几位先生。”大家笑罢又有了进一步觉悟，说：
“不不还是不对，不是b也不是那几位先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a和c何缘相识呢？”思路如此推演开去，疑为a和c的媒人者纷纭而至呈几何级数增长，且无止境。
2๐。我难得登高望远。坐轮椅正坐至第二十个年头，尚无终期。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十几层高楼，临窗俯看，见城市喧嚣浩é瀚比以前更大得怵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交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唯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ກ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交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ธ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人；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儿顾自酣甜地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儿恰是人间亿万命途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地神秘。
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ศ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性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精确地预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性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精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ม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间都处于一个ฐ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๑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ษ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命途难测。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么人间社ุ会料必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交织组合之ใ间，一个ฐ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เ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我坐在十几层高楼ä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个男孩儿。那ว男ç孩儿七岁时有一次问他的母亲：“什么是结婚？”母亲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在一起生活。”七岁的男孩儿于是问父亲：“你结婚了吗？”父亲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肯定是结过婚了。”男ç孩儿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结婚。”母亲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要结，但将来你会结。”“为啥？”“因为ฦ，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要结婚。”为此男孩儿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个下午，晚上他又问母亲：“那我和谁结婚呢？”母亲说：“这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女孩儿可能正在向你走来。”男ç孩儿于是独自到阳台上去，俯看街上埋头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个女孩儿，很想看见她从哪儿走来…
这时我忽然想起问我的妻子：“我七岁那年，你在哪儿？”她正读一本书，抬头望了望我，说：“下次别再忘了——又过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没笑。“那ว么那时你的父母，他们在哪儿？”“很可能那ว时，”她一边重新า埋下头去一边说“我的父母还不相识。”
3。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夏夜的外滩，情侣的密度当属世界之最。骄阳落去，皎月初升，江风习习吹开熏蒸的溽热之时你瞧吧，沿江的栅栏边，情男恋女伏栏面水倾诉衷肠，一条大队直排出几里，仿佛对黄浦江夹道的欢迎与欢送；一对紧挨一对，一对一对一对一对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间隙，一男ç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颗头的扭向让你猜哪两个ฐ是一对，你有50％的可能错点了鸳鸯。我对他的描述略表怀疑。“怎么เ你不信？”我的这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这么说吧，要是这时有谁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声哨，情男恋女们无需移动位置只要一齐转头18๖0度，便可在全新的组合中继续谈情说爱。”
“很可能，”我说“这样的命令已๐经下过了。”
“下过了？”这一回轮到他怀疑。
“下过了，但是你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有时感到我听见了。在你去外滩之前，在你去外滩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经吹过了，因此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见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种组合。”
不久前我读一本书，书上说到洗牌。一局牌（不论是扑克还是麻将）开始，先要洗牌。连续的输家抱怨手气不好，尤其要洗牌，别人洗过了他还不能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乱一面心中祈祷ຕ好运的来临。那本书的作者说：当然这会改变他的牌运，但是，到底是改变得更好了还是改变得更坏了却永远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种种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种与你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