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闰月，我潜入宫中ณ见他，问他是否一定要去——虽然为了黎民百姓，他应当是要去的；然而作为挚友，我又如何情愿他去：他这一去，去得是一个谁都明了的，必辱的——永日之局呵。
“小名，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再去行刺粘罕他们，你不当我是爱惜你的性命，也该顾及刺杀不成之后、会给宋室百姓带来怎样的灾祸——你不当我是你行不更名的朋友，也该念着、你自己还是宋室子民——你若当真那么想金人借着这么一个ฐ大好由头，一怒暴挞我河山、厉凌我百姓——你，便去罢！”
任是无情也动人。
呵，无情耶？动人耶？
应念岭海经年，不知今夕何夕。出自南宋张孝祥《念奴娇R๐26;过洞庭》：“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浪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ต北斗，万象为ฦ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注：
“沧浪大哥说笑了……”我松了口气，让他尴尬一下、摆脱这种低沉的气氛，也着实比让我一直尴尬地听他絮絮惜别为ฦ妙。况且，他原本想要如此“惜别”之人，并非是我，那ว么如今这样的李代桃僵，在我看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我怕见卿辞，这样不告而别，也挺好。”真是别扭的性格，这一点倒和卿辞有九分相似。我寻思着，他若是这般模样奔波于世道，简直若能得个好死，都是万幸。是以我从怀中ณ取出“怀沙”，递给他道：“这个你拿着防身，短匕怀沙，莫要推辞；好好留着性命，我还要待来日同你江湖再见呢。嗯，那么เ，就这样吧，好走不送！”
“……好，我不疑你，你若情愿醉生，我何妨梦死。”灰衣老者蓦然睁眼，深深看一眼面前心思莫测的玄衣老者，又复闭眼，再无声息。
“呵，睡得倒踏实。”玄衣老者冷哼一声，形如鬼魅一般，一闪下了绝巅。
我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俯下身去，心疼地查看焉狐的状况。看着他轻飘飘地出了房门，再看看直直挺尸的焉狐，我扁了扁嘴，扑到地上打滚啊打滚。
“呜呜呜师父你欺负人家……你把焉狐怎么了啊它怎么就死不瞑目了啊啊啊……”
她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愣了愣，嘴角一勾，蜿蜒出一抹明媚的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她落落大方地笑道：“好啦假和尚，休息好了带你上路。”
她带着他入得少林门墙，山门临别之ใ际。他望着她期期艾艾：“多、多谢姑娘这么เ帮我，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她足下一顿，心知妹妹所指究竟为何，遂回身对着妹妹淡淡道：“自然不可。倘若一个人在我知晓他的前一刹死了，我知晓这个ฐ人之后，无论他是如何令我沉醉，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怀持什么情人之间的爱恋的。”她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眉梢一挑：“小意，我不准你告诉我你思恋那个ฐ秦少游，现实一点，我们行医之人纵然看淡生死，却也不是你这般入了疯魔念想的。”
“姐姐自然是万千性命过手都无动于衷的冰雪肝肠。”施ๅ浣意低着头不敢看姐姐，声音却自幽怨，“自然不会明白意儿的这种感觉。”
余末目送他进了院中小楼，抬眼望见那匾额上书“云月居”三字，心道这便是寻忆大哥居住的小楼了，若是他不虞向自己传授医业，程大哥扬言要拆的，便是这处楼ä台？想到此处，少年不觉莫名感到เ一些轻松欢娱，仿佛经年以来所历的那ว些悲苦惨淡，这一刻，都可以为之暂暂息止。他对着身旁的青衫少年浅浅一揖，青衫少年一笑还礼，便带他向那ว温泉浴处去了。
待得两人走到那ว半自天然、半缘鬼工的温泉石塘之ใ处，余末看着满眼如仙雾一般缭绕氤氲的水汽，不禁有些目瞪。青衫少年风寒清见他如此情态，微笑道：“公子请自便，这石塘周遭的水，并没有多深，人进去之后，便是坐下了，也不过刚刚ธ浸ฤ到胸口。只是还请公子，莫要去往那ว边石壁之ใ后——那里是温泉引流的下水口，石壁过于湿滑。我这就去寻一套合适的衣裳，一会儿拿过来，给公子换洗。”
余末见少年如此恭谨，觉得十二分不好意思：“有劳风兄。”风寒清微笑着摆手离去，余末解衣入塘，呆了不过片刻๑，但觉连日以来的奔波疲劳，一扫而空。泉水微烫，却并不令人觉得炙体，如此温度，与这雪岭中的气候，倒是相得益彰。余末身心放松，闭着眼睛靠在光滑的石壁上，不知不觉，竟渐渐昏睡过去。7๕788小说网⑻ooxＩaosＨuo
待得醒来，余末觉自己已是棉被覆身，身处素帏缭绕的室内。近旁的软榻上，一个ฐ眉眼绝似风寒清的碧衫少女，见他醒来，冲他嫣然一笑：“嘻嘻，你醒了呀？”余末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正待开口，却听程啸的一声朗笑自外面屋子传来：“阿末你呀，洗个澡而已，竟然晕了过去。水太热就赶紧出来，万一睡死过去，身子一歪，溺着自己可怎么办？原本料é想，怕你不惯洗浴时近旁有人，自己้又有些功夫底子，又是通晓医道的，寒清这才放心离开。你可倒好，这要是真真做了水鬼，却要寒清担下多大一个罪名。”
余末闻言深感歉疚：“寒清何在，我要向他道歉才好。”“道什么歉，”眉目酷肖风寒清的灵秀少女咯咯娇笑，“程大侠那ว是为了要我哥哥坐实罪名，故意逗你呢。左右是我哥哥没有看好你嘛，不过这件事嘛，我们都可以怪他，你却怪他不得——然而你也没有什么可给他道歉的啊。”余末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女孩儿说的话，似乎一点逻辑都没有，就像自己้即使有功夫底子又通晓医道，就一定能ม留แ意泡温泉不会晕过去么。他到底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域风光，第一次在温泉中洗浴，就算出了这么เ大篓子……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好笑吧……他尴尬地看着一脸“痛心疾”的程啸和慧黠灵动如小动物般娇笑不止的碧衫少女，觉得有些头大，于是决定先起身下床再说。然而坐起身来，他才觉自己竟然只穿着中衣，不由仓皇道：“那个……是我自己穿的衣服么？”
“你说呢？”少女一脸捉弄他的表情，“你对自己的信心这么强呀，都晕过去了，还能把衣裳都穿得齐全的哦？”余末见程啸刻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愈窘迫。少女嘻嘻笑着，终于大慈悲地开口：“是我哥哥帮你穿的，他把你从石塘里捞出来，总不会就这么赤条条地把你拖回来嘛ใ。好啦好啦，我不寻你开心啦，你饿了吧，现在都已๐经是戌时了。晕了这么久，连阁主特意给你和程大侠准备接风小宴都免了呢，我去给你把吃的东西端过来。”她说完也不待余末推辞，径自便娉้娉婷婷地去了。
程啸含笑目送少女折身出了内室，回头向余末道：“寒澈这丫头和寒清是一对孪生兄妹，当初他们的母亲，怀着他们的时候，不知为何流落此地，栖身在山下附近的一处村落里。风夫人临盆那ว日，如果不是寻忆从旁救治，他们母子三人，怕是凶多吉少。后来，寻忆怜她母子三人孤弱无依，便收了寒清兄妹作为侍徒，然而相处起来，自是亦师亦友。说起来，阿末跟随寻忆习医，日后倘若连寒清兄妹的医术都比不过，大哥可是要笑话你的。”
余末赧然一笑，正欲开口，却见风寒澈手持托盘已飘然而至。少女布下饭菜，娇谑一笑：“是啦是啦，日后你若出阁，怎么เ也要先过得了我这一关才行。”余末闻言异常窘迫，口吃道：“你、你这措辞当真……”风寒澈看一眼放声大笑的程啸，俏皮地吐吐舌头，继续训导余末：“出阁怎么啦？你以后下山去给病人诊治，难道不要出咱们雪云阁？要是连我的医术都比不过，不能给病人药到เ病除也就罢了，万一误诊了病人，给人家来个ฐ药到命除，那可如何是好哦？”程啸眼见少年被女孩儿戏弄得万分可怜，长笑一声，而后淡淡道：“所以说，阿末也要记得做一个快乐的医者。那些病人身罹痛苦，本来就比不得旁人的寻常心境，你若一味以沉稳抚慰，有些病人反而会愈忧虑不安。”“可是程大哥，”余末看着笑得欢畅的两人，觉得头痛无比，“风姑娘年龄尚幼，如此开朗地救治病人，自然诸事万妙。我一个男子，若是行医之时如此表现，还不得被人认作是轻薄不恭之ใ徒，人家家属定是要将我乱棍打出去的。”“咦，居然嫌我年幼？”风寒澈不满道，“你能ม比我大上几岁，这般装ณ老成——要我说呀，你就算做不来我哥哥的那ว般温和逐笑，也不要学阁主ว的遗世独立嘛ใ——那种气质在阁主身上是衬得紧，在你嘛——”她杏眼一转，看着余末，嘟起了嘴，道：“不好不好，让人觉得有些气闷呢。”
程啸失笑道：“好了寒澈，你就让阿末好好吃饭吧，不要再取笑他了。”“嗯，那我再说一句让他吃不下的就走，”少女狡黠地跳到余末身边，伏在少年的耳边吐气如兰，笑意明媚飞扬，不减半分，“就算是我给你换的衣服，又有什么เ要紧的呀，医生眼里赤条条的人儿，和案板上的那些剥洗干净的猪啊牛啊，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你这样尴尬于男女之防的小古板，怎么能ม够习得医道大成？”话音刚落，少女便如兔儿一般，身影一闪而去，留下一串笑语琳琅，宛如琼碎般动听。
程啸看着余末犹是一派面如浸血的模样，不由笑道：“寒澈这丫头活泼太过，却是心如明镜，毫无城府。”余末微笑道：“其实我不会因为ฦ听到什么庖俎之事，便吃不下饭的。我不在意这个的——南渡逃难的时候，有多少次，我也曾眼见得……那些金人，掳掠凌虐我宋室百姓，那种哀鸿遍野的至祸ຖ至惨，何啻于人间地狱，还有什么เ，是会看了之ใ后受不住的……那时，任凭我再如何地呕心淘肺，这一身的苦胆毒肠，总也都已然抛撇得干净，也都已然无动于衷了吧。”程啸见他又勾起了那些阴郁๗的往历，扯开话题道：“寒澈的母亲住在东侧的霜风小筑，阿末如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风夫人。阁中的年少弟子，多得她的照顾，以后阿末有什么เ书籍要查阅，若是寻忆同寒清他们都不在，也可以询问她。”余末点了点头，想了一下，问道：“风姑娘兄妹的父亲……”他记得程啸方才提及风寒澈的身世，言道“母子三人孤弱无依”，是以不禁犹疑ທ着问出这一句。程啸微叹：“寒澈兄妹是遗腹子。”
余末闻言沉默：虽然他自己，已是身世流离、亲朋无讯，而家国如此，百姓也大多是境况无两。然而，风寒澈那样一个明媚鲜妍的少女，竟也是自幼失怙，多少令他有些难过。他一念及此，明白此事合该按下不表，于是向程啸一笑道：“寻忆大哥当真是风华迫人。我总想着，若是谈论及一个ฐ人，第一要人所推，总也是其外在的话，多少觉得是有些不好的。然而寻忆大哥，当真让人无法避其风华而言它。下午到了云月居，我还在想，寻忆大哥若是无意授我医术，大哥扬言要拆的楼台，便是那座了。”他本意是想谈些欢愉之事，然而程啸却微微一哂：“风华迫人？那是因为ฦ阿末你没见过拓跋云月。”他一语方毕，随即摆了摆手道：“你看你，只顾着说话，快吃饭罢，大哥先出去了。”说着便起身离去。
余末见程啸走得不疾不徐，偏生有些莫名的感觉，难以言说。他只知道，似乎是不该出言挽留程啸的。于是他安下心来吃完饭，将碗碟收进托盘带出内室，却不知道应该送去何处，只好先搁在几上。
余末出得屋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多时，又来到云月居。这处楼台是雪云阁地势最高的建筑，方圆数十丈内，未见其他屋宇。余末仰，看向云月居屋脊的顶部，只见一轮广月如冰如玉，浅浅依在屋脊的一侧。而月中，映着一人的隽影，散疏襟，衣袂在夜风中恻恻飞舞。
广夜疏衣何寂寞，沉眸细语可相思。不知怎地，余末蓦然之间，只想到这样一句诗。
是怎样的寂寞，怎样的相思，才会让这宛如谪仙的男子，染上如此遗世的气息。少年纵然并不知情，却也不由叹息。
然而，叹息什么呢，少年自顾ุ地轻嘲一声，待要离去，施ๅ还情却注意到他，示意他上来。余末微笑摇头，示意自己不能。施还情广袖一挥，一条长练已然递到余末腰际将他挽住，然后轻轻一扯，便带着少年上了霜瓦。
少年足下立稳，黯然想起，这如何不是过卿辞最喜欢的行为。无论是自己้还是陶漪，过卿辞总喜欢用衣带勾住彼此，带他们去到เ，那些他们自身原本无法涉แ足的高度：或屋脊ิ，或峭壁，或佳木繁花之ใ顶，或沙洲急流之畔ึ。少年一霎惘然，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回忆那些前尘往事。于是他开口，低声询问施还情：“寻忆大哥也喜欢夜里在高处停留？”
一个“也”字，已然透出太多的过往。施还情淡淡看他一眼，并没有给他答案，只轻声问道：“为何要做医者？”余末微愣，听见施还情无波的声调，在耳畔幽幽地萦绕：“很多人疑问过，自己也依旧迷惘——明明想让人活下去，却总看着人死。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技艺，多半已然无用，因为救再多的人，根本都还不够多，救再多的人，根本还是救不过来，不是吗？”余末抬眼，看见自己微茫的神色，映在施ๅ还情幽邃的眸子里，听见他继续问：“为何要做医者？”
少年淡然一笑，坦然凝视着眼前的师长：“既愿意，便生受。”
“纵然从来，医者不自医。”施ๅ还情看定少年眼眸里的清洌，淡淡向他陈述一个可能的事实。少年颔，低声道：“寻忆大哥不也是如此吗，然而从来没有放弃医道——人间云月空寻忆，最是还情不寿归。”施ๅ还情神色微震，看住少年隐痛的双眸，少年垂，声音清沉，亦是清晰：“以劫亦然，还请寻忆大哥，但莫忧虑以劫的决心。”
施ๅ还情看着眼前眉目深垂的少年，良久之后，方แ才出声叹息：“原来你已๐这般通彻。”余末微微摇：“没有，人间悲欢种种，最苦别离，别ี离之恸，无过死生。”
施还情闻他此言，一时间悲慨渐浓。他飞身跃起，折下崖壁间的一枝白梅，回身站定，扬向余末道：“月色如银，可放清歌？”说着以梅代剑，口中长吟，赫然是一阕《水调歌头》：
“岭外失音讯，犹惹厉魂号。缘何封剑问道，比似水云迢。万里狼烟烬脉，约抱冰华入腑，酹雪祭伊凋。北斗ç傍身睨，却许堕天嘲。”
余末不通剑舞，见他梅梢递来，却也未让。他执梅入手，依着记忆里，方才施还情所展示的身法，删繁就简，振剑漫步，口中ณ不辍，续下那阕清词：
“落魄霰，悲戚雨，两萧条。故人安在，可奈枪戟换吴谣？试看长空血乱ກ，舞破山河眉妩，九鼎倩谁挑？忆尔当时愿，恸我夙生爻。”
忆尔当时愿，恸我夙生爻。那曾经是谁的当时愿，那当时愿里，又曾经有谁：是你是我，是伊是忆。是劫后可以共你，还是此生微末如斯，寂寞如斯，分明空自，两ä两ä葬身江海ร，分明空自，只余下一个我；是梦中得以寻伊，还是此情不寿如斯，哀毁如斯，分明空自，彼此再无同归，分明空自，只是一场回忆。
我要怎样遗忘你，以挫骨，以剜ຄ心。
我要怎样回忆你，以白头，以碧血。
二人且歌且舞，且吟且啸，端的是歌月徘徊，舞影零乱。恍惚之间，仿佛真的岭海经年，这人世间，只要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便可以罢却一生零落，再不必管得今夕何夕。然而这一曲大河源头、雪岭之中偶成的水调，纵然是诉尽悲辛，也只不过是镌下世间寥寥几人的离合照影，又如何写得尽，这整一乱世的苍生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