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作一个猎人，还不曾猎取过一只麻雀。那时正当七月间，一个晚上，因为ฦ天气太热，恰恰和家中人为点小事，又吵了几句，心中ณ闷闷不乐。家中ณ不能住下，就独自在颐和园旁边长湖堤上散步。这长湖是旗人田à顺儿向官家租下，归他管业，我们平时叫它作“租界”的。
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渐渐儿散尽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ว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ำ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我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出来，也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象个商人，却似乎是个王爷侯爵。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ว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ຓ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ฦ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ຓ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ว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ท他只是一个ฐ平民，一个普通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的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ว份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降服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都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依旧ງ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ฦ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个聪敏不凡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เ底还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ฐ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ศ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和盗贼，既ຂ然这两种人全得在女人面前低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那ว国家所有臣民，也同现在这世界ศ上许多国中作臣民的一般，由于精神方面缺少一种名为ฦ“骨气”的成分，对主ว子的方法，按照ั习惯，皆认为ฦ各有随事阿谀的义务。各人得注意主ว上意思所在，常常捧场叫好。那国王既然并不想作凯撒，也不想作成吉思汗，为ฦ了不应戳穿这国王的糊涂自信，因此每次见国王对镜自照时，在朝众人，就异口同声承认国王美观，于世界中，应当占一席，且用这类阿谀，换取赏赐无数。
这国王既ຂ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ຕ，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有一天从别处贡来一头白色鹦鹉。这明慧乖巧ู禽鸟，能说七十二种方国语言，记忆中ณ保留了三千五百个希奇故事，见多识广，博学有才，得过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五个国王宫廷中作过上等清客。这鹦鹉未来之前，早就知道了国王脾气，一见国王，便故意表示异常惊讶，异常惶恐。国王还以为它初ม来宫廷，当然不大习惯，就极力安慰它，告它不要害怕。以为如今来到宫廷，尽可自由方便，不会使它感受拘束。且因为明白这鹦鹉极懂ฦ人性，就问它吃惊理由á，究为何事。
那鹦鹉熟视国王许久，方说出它的巧妙奉承：“我见过无数贵人，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国王，能ม比陛下像貌更美丽动人。所以一见陛下，不觉踧踖失仪。”
那国王笑着说：
“美丽使人倾心，固属自然，但阁下经验阅历，世所希有，难道也为我的仪表感到迷惑吗？”
鹦鹉明白计已得售，就说：
“在日光下头，无人眼睛不感到เ眩瞀。陛下美丽，同这一样。”
国王早ຉ已听说这鹦鹉见多识广，非同小可，在外国时已极出名，如今还为ฦ自己้美丽ษ所征服，故异常快乐。且以为鹦鹉应对审详，辞采温雅，即刻就对这个善于说谎的白鸟，厚有赏赐，且款待优渥，如礼大宾。
宫中女人，则因为聪明禽鸟，善说故事，且知道什么样子女人欢喜什么种类故事，便也对这鹦鹉，十分欢迎。国王每天指派一个宫女，照料é这只鹦鹉，每个宫女，皆乐于得到这件差ๆ事。
有一天国王午睡未醒，侍候鹦鹉的宫女，恰恰是个ฐ刚刚成年的女子，就在廊下同鹦鹉闲谈。这韶年稚齿的宫女，还不明白人间男女恋爱是些什么，就请它说个关于男女的故事听听。这鹦鹉懂得到这宫女所欢喜的正是些什么เ，就轻轻的为宫人说红叶题诗的故事。又说红叶题诗的故事虽美，已过了时，最合时的应当是那用金像银像找寻情人的故事。说这故事时，它告给这个ฐ宫女，那两ä人如何美丽，如何年青，真算得这世界ศ上顶ะ幸福的人。说故事时，宫女同鹦鹉皆当作国王正在午睡，不会醒觉，并且话语又说得极轻，以为ฦ绝不会为国王听去。谁知道这个国王，每天午睡，并非当真去睡，就为ฦ的是每天可以偷听鹦鹉说的故事。原来他的睡眠是故意装成的。如今听鹦鹉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子，比他美丽ษ，比他幸福，不觉妒心顿生，十分难受。
当时他不作，到第二天早朝时，这国王就询问殿前各位大臣：“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顶ะ美丽ษ的男ç子？”
大臣皆照往常那种态度，恭恭敬敬的回答：“陛下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国王回头又问鹦鹉如前，鹦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ศ上顶ะ美的国王。”
那个时节，国王手中ณ正拿得有一面极贵重的青铜铸成嵌满宝石的镜子，气得手直抖，把镜子奋力向阶石上摔碎以后，就指定两边大臣大骂：“你们全是一群骗子，一群混蛋！你们好好说来，我究竟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各说实话。若不说句诚实话语，我即刻割了你们的头颅ๅ悬到เ旗杆上去。”
朝臣眼见情形不妙，皆吓坏了，事情来得过于突兀，不知如何奏答。若再说谎，保不定头颅ๅ就得割下；若不说谎，则过去所说谎话，如何自圆其说？故一时皆楞呆，不知如何是好。
国王怒气冲冲的对鹦鹉说：
“你说实话。不说实后，你就也是一个骗子，我派人扯去你的毛羽，把你烤吃。”
那鹦鹉明白国王生气理由á，必是昨天已把它向宫女所说金像银像故事听去。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方可使这国王和平，救出众人，救出自己。就从从容容答复国王道：“陛下平时只问我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王？’众人皆说是。照ั约翰。傩喜博士逻辑学的方法说来，众人毫无罪过。照我看来，世界国王，为ฦ数不多，陛下的确可说是这世界上最体面漂亮的国王。虽在另一地方แ，还有一个平民，也很美丽，但这人只是一个ฐ平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至于陛下若因这事便想把小臣烤吃，那真三生有幸，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国王应当找寻别的理由á，不要以为由á于这种罪过，使史官记载，不好下笔。”
国王由á于平生骄傲，忽被中伤，原本十分愤怒，真想把身边这一群混蛋全体杀头。这时一听这只聪明鹦鹉解释，且引出学者名言为证，国王虽不明白约翰。傩喜博士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鹦鹉言之成理，也就释然于怀，不再介意了。
到后他向鹦鹉问明白那年青美丽平民的住处，他就派遣了一个ฐ使臣，带了手草谕旨，即刻把那年青人召来见面。
使臣骑了日行六百里的驿马，赶到年青人家中，宣告国王的圣旨ຈ，把年青人请去。年青人离开他那体面夫人时，因为新า婚远离，互相眷恋，难于分别，夫人再三嘱咐即早ຉ归家，免得挂念。且说，若不相信她的爱情，请他把门锁好，钥匙带走，回来时节再开那门。这年青人既然爱情浓厚，当然不会对于他的夫人有何相信不过处。年青人走到เ半路时，心想国王见召，必以为他聪明有才，请去商量国事，方记起临ภ走过于匆忙，所有著作，也忘了带在身边，故同使臣商量妥当，赶忙回家取书。回到家中ณ，却眼见那ว个貌美夫人，正同一个恋人骑马出游。年青人忿怒悒郁๗，无可自解，故抵国王都城时，业已๐憔悴消瘦，非复平时可比。使臣以为必是路上过于劳顿ู，象这样子，不大好见国王，故把这年青人，安置到本国迎宾馆里，让他休息三天，再去报到。
那年青人住处比邻๑，就是国王养马的御厩。初到那ว天晚上，听到隔壁有个女人同那马夫头子说话，马夫问那女人“怎么今天你又可以出来？”女人就说，“国王因为ฦ等候一个远客，独自在外住宿，故可悄悄出来相会。”再听一阵，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与马夫说话的，正是一国之尊的王后。年青人心中ณ思量：“一国王后，当国王给她一种方便机会时，她还利用机会，同一马夫恋爱，何况我的妻子？”因此心中ณ一腔闷气，即刻不知去处，心胸既廓然无复滞积，休息三天以后，额头放光，脸色红润，神彩隽逸，更倍往昔。
进见国王时，国王业已听说年青人路途劳顿，萎靡不振，谁知一见颜色，精神焕，不可仿佛。国王惊讶之至，就问年青人究因何事，忽然憔悴，又因何事，忽然充腴。年青人不想隐瞒国王，便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国王。
国王听说，心想：“我们两人那么เ有权有势，多财多貌，自己้女子还不能够信托，何况他人？”但又想：“这世界上作女子的，既皆那么เ不可信托，何以许多动人诗歌，又皆特为女子而起？因此看来，则ท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肯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或者另外一个阶级，另外一种女人，还值得人类讴歌值得人类崇拜？”为了这点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人就互相商量了一个办法，相约离开王位与财富，共同到这个宽广的世界上各处去旅๓行，旅行的目的，就只是到地面上去寻觅“女人被尊敬的真正理由”。
他们寻觅的结果如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虽然听人说到一个扇陀故事，已๐经明白女人的魔力，大半由于上帝所赋予的那一分自然长处。但这个世界ศ，除生理方面，女人可以使一个候补仙人糊涂以外，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种长处别样好处存在？他们相信必定还有一种东西存在，所以他们仍然还在继续旅行，寻觅那ว点真理。
这两个人是谁？不必说明，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当两人把故事说到เ末了时，并无一人追究这故事的来源。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杂比喻经》
一
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