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麻木的苹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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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课老师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沉默青年。他是从省城来的,毕业于省城的音乐学院。他的生活方แ式与这里的人不同,他从不打听别ี人的事,别人也很难打听得到他的事,因为他绝少与人交谈。主课老师就住在学校后院的那排平房里,平房是学校的库房,每一间里都堆了一些旧东西:断了腿的桌椅,掉了漆的黑板,落满灰尘的破手风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一天,教室里只剩ທ下琼和老师两个人的时候,琼对老师๲说出了自己้想离开这里的想法。老师听了她的想法,并没有感到奇怪,老师只是说,你真的想好了吗?琼说是的老师我想好了。琼没有跟家里人商量,只是问老师借了一些钱,然后她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火车轰隆隆开起来的时候,琼的耳边响起了旧ງ风琴呜咽似的琴声,老师越变越小了,最后变做站台上的一个ฐ小白点。

因为那些空洞、冗长的东西能得奖,有一部分小说家就专营此类,使小说变得越来越难看。小说变成了不是给读者“讲故事”而是“炫技”、“耍酷”给同样写小说的人看。满头满脑的方块字塞满整个空间,有的人甚至连分段似乎都懒得分,读来实在令人生厌,这都是那批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作家身上带来的毛病,或者说他们给文坛留下了永远的“后遗症”有一段时间,文坛就像好像场,各种“技法”和“搞怪动作”满天飞,人人都在玩虚的。写小说的潜台词好像就是:我就是不让你看懂!我就是不让你读下去!

我认为小说家应该主动放弃“大师情结”不要一听谁得了诺贝尔奖就流口水,小说家应该变得实在些,不要以为今天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经典(เ经典不经典要让时间说话),也不要为这奖那奖而活着,要写出好看的、适合读者阅读的小说来。要写出贴近自己身心的小说来,不要整天跟着“大师”屁股后面转。他们拉美文学爆炸他们的,我们写我们的,小说写作者只是一个平常劳动者,要把姿态放低一点,抱着“写小说是给人看的”这种态度来写,我从去年的《胭脂帝ຓ国》到今年出版的这部《夜妆》,都在用行动来证明这种转变,我不再写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了,不再假深刻๑,不再玩酷。

小措是单位里的电话守机员,这工作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呢也就那ว么回事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小措一个人呆着,守着一台布๧满圆圆的孔的机器。机房门口贴有一张醒目的标牌:

“机房重地,闲人免进”

这几个冷漠的用电脑แ打出来的仿宋体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小措和外面的世界割裂开来。

机房在大厦的最底层,窗子朝北。窗外裹满不知名的叶蔓,到了夏天,这种长有圆圆叶子的藤类植物便像疯了似的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在小措眼里,那些叶子有的时候是白色的,有的时候则ท变成浅黄,有天小措把她的这种感觉跟前๩来接班的另一个女孩白苗说了,白苗扬着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做出极为惊讶的表情对小措说,是嘛,我怎么没看出来。白苗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就开始给她男友打电话,她把那根细长的金属铁销插进孔洞——动作过于娴熟了些,然后她开始眉开眼笑地在座位上扭动起来。

小措从机房里走出来,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小措回过头来看那行字“机房重地,闲人免进”从心底泛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对面是一扇泛着银光的金属电镀门,小措每回从机房里出来都会在那ว扇门里看见另一个自己。那ว是进入这座大楼的唯一通道:一架钢门电梯。小措从未乘过那架电梯,因为ฦ她工作的总机房就设在一层,而这个单位的重要部ຖ门全都在楼ä上。小措有时想,什么时候要去乘一次电å梯,看看楼上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小措看到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短发,一件松松的上衣和白色挺括的短裙,在夏季小措一般只穿短裙,露着两ä只有时磕有伤疤的膝盖,像一只随时准备逃逸的小动物。

金属门上的短发女孩的影子忽然重叠在一个穿黑衬衫的男人的身上,小措定晴一看,才发现金属门不知何时已朝两边裂开,一个男ç人正从电梯上走下来,电梯间的顶ะ灯把他的五官照ั得有些变形,鼻部的阴影很重,小措注意到这个男人的鼻子长得极为英挺,他似乎微眯着眼睛,金属门在他身后快速合拢,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进行着。男人匆匆走出大楼,小措站在原地没动。小措想自己是否听过他的声音呢,肯定听过,这座楼里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要打电话都得通过小措那里要外线,而内线电话也全部ຖ都是由小措转接的,从财物室转到计算机房,或由计算机房转至实验室。每一个从小孔里传来的声音都是命令,接好电话是守机员小措的本职工作。

这是一个ฐ植物疯长的季节,机房里的那扇窗被疯狂的树叶所遮挡,缝隙已变得越来越小,透过那些小孔看天空,天空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灰白,那种灰白的色泽使小措想起自己้身上的某种汁液来,半透明的,粘稠而且柔软。小措从未跟人说起过这种颜色,跟白苗也没说过。

这天是小措来接白苗的班。小措来的时候白苗正站在那行“闲人免进”的招牌前急得抓耳挠腮。

“你怎么才来?”

“我并没来晚呀。”

“你应该提前来。”

白苗扬着两条细眉毛有些霸道地说。

她已๐经利用坐在机房里的空闲时间偷偷画了妆,她随身带有一只化妆箱,走哪儿拎到那儿,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有回小措想借白苗的眉笔用一下,白苗正在忙着别的什么เ事,就呶呶嘴对小措说,喏,就在那化妆箱里,你自己去拿吧。小措走过去把手伸到箱子里摸来摸去,眉笔没摸到,到摸出一包避孕套来。

白苗常把化妆箱带进机房,按说这是违反规定的。“规定都是人订的”白苗满脸不屑地说“去他妈的,样样都按规定做,人还怎么活?”

在机房里呆着,忙起来连上趟一号的时间都没有,闲起来又寂寞得发慌。电话不是时时都有,你也๣不知道人家到底什么时候打来,什么时候不来,有时整整一晚上一个都没有电话,小措坐在那些圆圆的孔洞前面,眼睛一眨吧一眨吧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那层附着在窗户外面的厚厚的叶片被风吹得发出轻微的“嚓嚓”声,仿佛有什么人正用手指拔开叶片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偷窥,小措刚ธ到这里上班的时候还挺在意那种响动,日຅子久了知道是风,就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日຅光灯悬在头顶ะ,把墙壁以及墙壁中间所框住的那个人一律照得苍白失血,连机器都泛着危险的蓝ณ光、瞪着血红的眼,这都是那种单调乏็味的条形管灯闹的。日光灯的那种白,是最让人受不了的白——恒久,无情,没人味儿,并且,日຅光灯总是发出机器般的嗡嗡的叫声,仿佛把时间拉得很长,空间冲得很淡,日子变成了一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开水,空洞极了。

小措坐在孤寂的空间里偶尔也会想点热闹心事,小措想得最多的就是白苗,白苗是小措向外面世界张望的一扇窗子,生活在封闭世界里的小措是通过白苗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的。

白苗长得不能算是美,但她人很生动,很多男人为她着迷,她说把她放在机房里做守机员实在是太委曲了,说着她就扭动着腰肢在空洞的机房里走来走去,似乎想要证明点什么。她说她迟早会调出这个单位的,她说整天上班下班一天挣不到一双袜子钱真他妈的没劲,外面的世界ศ多精彩啊。至于怎么เ个精彩法,白苗没说,全凭小措自己想象。

小措听说白苗常到对面那家夜总会去当舞小姐。小措开始想得简单,以为当伴舞不过是陪人家跳跳舞而已,新年联欢会的时候单位里也组织舞会,小措和单位里的其他女孩不是也๣陪人家跳舞嘛,这有什么。可小措回家把这事一说,小措妈立刻板着脸对小措说:“那ว事可干不得,黑灯瞎火的,给人家摸…”小措妈的话说到เ一半处就刹住了车,留下后半句让小措生出无限想象,这天夜里小措躺在冰凉的被窝里,用手抚摸着自己,她想,在这样的夜里,白苗她们那种女孩在干什么呢?小措想起那道忽然裂开的金属门,一个穿白短裙的女人的影子与另一个ฐ穿黑衬的男ç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块,然后,他就不见了。

“机房重地,闲人免进。”

小措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没动,那块招牌如同贴在她身上的一张标签,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在看她,仿佛她身上带有某种与人群隔开的玻璃罩子,她永远无法走到人群中去。

白苗忽然变得很有钱,钱多得花不完似的,买了许多美丽却并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单位分给她们的宿舍成了白苗堆东西的仓库,光鞋盒就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那ว么高,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同她打趣道,如果哪一天地震了,房子没倒,咱们倒被皮鞋砸死了。

白苗是一个外地来的到เ这座城市里来“闯世面”的女孩,不像小措这种本地女孩,家里管得严,啥都不敢干,谈个ฐ恋爱还得征求母亲的同意。“男ç人嘛,没一个不想占女人便宜的,你一个ฐ黄花闺女…”母亲说话总是这样半句半句的,让人心里忽悠忽悠的没个ฐ着落。小措有时觉得母亲的话句句都带剌,含沙射影似的,其实她也没说什么,都是替自己着想、替自己担心的话,可小措听了就是觉得不是个味儿。

白苗听了大伙儿拐弯抹角的马屁话,乐得直蹦高。

“请客,请客,今儿个我请客。”

她做梦都想证明自己这个ฐ“外来妹”比本地女孩强,今天一定要大肆铺张,摆摆排场,让小措这帮城市里的小女人开开眼,长长见识。

酒席订在单位斜ฒ对面的姊妹苑酒楼。姊妹苑是远近闻名的一座玻璃楼,到了晚上流光四溢,仙境一般地令小措这种衣着平常女孩不敢靠近。小措一直拿不定主ว意该穿什么衣服去吃这顿饭,到了下午她就开始神情恍惚,在脑子里一遍遍地为ฦ自己做打算,裙ำ子忽长忽短,颜色忽明忽暗,像变幻莫测的电影似的在眼前๩打转。直到面前๩圆圆的孔里忽然冒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才把小措的思路打断ษ,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机房里值班,干着接电话这种简单又平凡的工作,一辈子默默无闻。那人嫌小措接电话的速度慢了,在电话里嗷嗷ç叫着冲接线员小措发火,一向老实本份的小措,忽然“倏”地拔断电话。她想,大不了掉了这份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

电话不断地打进来,小措就是不接。小措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那ว台机器站到窗台底下去。白苗什么时候进来的小措一点也不知道,小措一心想着晚上到姊妹苑酒楼吃饭的事,她想象着自己穿什么เ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子才能把同宿舍的小姐妹比下去。

白苗替她接通电话,并把耳塞子递给她说:

“喏,小措,人家向你道歉呢。”

说完她就掩住嘴笑了,那笑声听起来颇有些暧昧,不知他们在电å话里捣了什么เ鬼。

这天晚上,白苗特意请了个临时帮忙的女孩替班,把平时混在一起的几个小姊妹统统请上了姊妹楼。她们一路嘎嘎ะ笑着,姊妹楼绿莹莹的灯光映在她们脸上,把她们一个ฐ个照得就跟玻璃人似的,空心,透明,脆皮,一敲上去当当响。

小措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夜晚,心里有点七下八下。她跟着那一大群玻璃美人后头,长裙绕在腿上,脚底竟有些拌蒜。她从小被圈养在这座城市里,准确地说是被圈养在家和学校这两个ฐ相距不算太远的空间里,她每天来来回回所谓的生活不过是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เ家。没有什么新奇的事发生,也不曾发生母亲一早一晚为之揪心的“出事”一切都平平常常,得过且过。乳房一天天大起来,像两只麻木的苹果,不曾被人触摸过。它们从来就没有苏醒过,一直处于睡眠状态,现在它们正在小措身上兴致勃勃地跃动着,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先于它们的主人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菜上得很快,酒来得也猛。女孩们燕语莺声,身上的颜色哗哗地掉进盘子里,成为一盘盘色彩浓艳的拚盘。每个女孩都是一道菜。她们这桌女孩在姊妹苑楼ä上的“娇蕊厅”里显得惹眼极了,四周的男士们纷纷举着筷子侧目相望,连酒杯也停在半空中了,杯中ณ酒如小瀑布般倾泻下来,立刻濡湿了一位高雅男ç士的精细裤裆ด。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来将那ว里擦了又擦,这种隔靴挠庠式的摩擦也许能使他的局部ຖ暂时好受些吧。

男士们的目光如同火上烧油,使这帮女孩的气焰更加嚣张了。白苗举着酒瓶子咕咚咕咚挨个往女孩杯中倒酒,啤酒泡沫涌出杯口却又恰到เ好处地停住了。白苗对大伙说啤酒泡沫最有营养了,你们还不趁它冒泡的时候快喝。女孩们就乐่,有人低下头去舔那一鼓一鼓的泡沫,其他女孩更乐่,叽叽嘎ะ嘎没缘由地瞎乐่。

这时来了一个女的,手里举着一只玲珑的小酒杯,来给大家敬酒。白苗拉住她问长问短,两人好像很熟的样子。那个女人走后,大伙都问刚才那女的是谁,白苗就把下吧一扬表情夸张地对大伙说,还能是谁呀,这儿的老板呗!小措没想到这儿的老板是个女的,而且还这么年轻,又很漂亮。白苗说她以前也๣是咱们单位的,干打字的“跟咱们接电话的差ๆ不多”她画蛇添足似地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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