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毕业典礼ึ上，老校长也许是例行公事地勉励毕业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将要各奔东西的毕业生却各怀心事。会场秩序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混乱，没有几个ฐ人在认真听讲。但是，至少江水是认真地听，而且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终于要毕业了，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既可以学以致用，又可以挣工资孝敬父母了。他一定要回报自己那当了一辈子工人的父亲和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
这个身高一米八、黑瘦的年轻人，当年高考时填写的志愿，从上海交通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一直到山东工业大学，一色的机械专业。这有三个原因：第一，他是典型的理科生，文科成绩一直很差。第二，他生长在农村，对其他专业几乎是一无所知。偶尔跟爸爸到县城机械厂去玩，倔强的爸爸碰到工ื程师李叔叔时总是非常恭敬，并告诉他李叔叔很有本事。因此，从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开始，他就下决心要考机械制造专业，将来也当工程师。第三，他崇尚实业救国的理念。社会的进步靠什么เ？技术进步呗。有的女同学竟要考会计，并说什么当会计坐在办公室里既ຂ轻松、干净，又可以管钱，肯定有油水。他从心底瞧不起这样的人，每个村里不都有个ฐ村委会计嘛ใ，一个农民都可以当会计，会计有什么本事？干这么简单的工作还要上大学？真是糟蹋父母的血汗钱。由于成绩不是很理想，最后被录取到西北工业大学的机械制ๆ造专业三年制ๆ专科班。
上大学的三年中，江水有两ä年的时间给一个初中女孩兼职做家教。他看到เ了一个城市孩子广阔的生活空间。难怪没有时间学习，这个ฐ周要外出郊游，下个ฐ周又要同学聚会。她有满满一抽屉流行歌曲磁带，床头贴满小虎队大幅相片。一谈起小明星双眼闪闪亮。惟独对学习不感兴趣。开始，他还试图引导女孩学习，后来慢慢地也松气了。女孩的父母也不期望她真的能考上什么好学校，凭他们的条件完全可以给他们的宝贝女儿安排好一切。但是，他们一家人都欢迎这个黑瘦的大男孩。他们希望女儿能在这个ฐ农村孩子的帮助下，成为ฦ一个跟班的学生，别ี老是让家长跟着出丑就足够了。当他体会到这一点时，立刻๑感到了屈辱。人家并不需要他的诚实劳动，他只是一个ฐ伴读而已。但是，很快他就平静了。尽管上学不用交学费，但光是生活费一项开支，他的父母就无力承担。他这样瘦的身体，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每当在食堂买菜时都会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方面对有肉片的菜很渴望，一方แ面还要盘算着这个ฐ月的菜票是否够用。有了家教的收入，他可以不要父母一分钱，就可以经常买荤菜吃，偶尔花一块五喝一碗排骨汤享受享受。他已经把家教当成一份职业来做了，并且不时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等毕业后有了工作，一切都会改变了。到เ那时，我要全力以赴地用心工作，尽快成为受人尊敬的工程师，并且过上好日子。
当家教并没有影响到江水在班里的人气。由于个子高，尽管技术不太好，仍然可以代表班里与外班比赛篮球。偶尔也踢几脚足球。学习不是最好的，也还不错，甚至能ม帮哥们抄作业。尽管那么瘦却主ว动带头献血。在机械制ๆ造专业里，女生总是很少。在集体活动中，偶尔绅士一把，总能赢得女生的好评。以至于有个苗条的女生主动将吃不了的饭票送给他。他坦然接受了，没想到苗条女生立马就底气很足地指示他陪同上街。他知道自己是定向分配的，毕业后要回生源地，既ຂ然没有可能ม结果的花蕾还是不要开放的好。再说这样霸道的女生实在也让他从内心抵触。因此当人家第二次送来饭票时，他尽管正需要却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从此，在班里的人气更旺了。第二学期就被民主选为团支部书记，并且拥有一批小弟兄。整天大哥长大哥短地跟在身后。强烈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毕业了，他拿着派遣证，回到เ生源所在地老家县城的教育局报道，被分配到เ了县城成人中专。当校长要他当机械制造班的班主任老师时，他一下子就蒙了。他要当工程师，不是老师。尽管干过家教，但当老师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上学时语文一直在及格的边缘，不管是文字表达还是口头表达能ม力都平平。怎么เ能当老师呢？再说，他不喜欢与一帮孩子在一起打闹。上大学时，他已经尽情地过足了瘾，现在该是大干一场的时候了。不管心里怎么เ想，总不能马上回绝校长吧。难道要辞掉这十四年寒窗换来的工作机会？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只好怯怯地说：“校长，我讲话能力不行，不讲课行吗？”校长笑了：“一个名牌大学生正应该讲课啊，总比我们这些土包子强啊！”他在乡村中学当过多年校长，也算是教育界ศ老人了，手底下教师虽多，或是和他一样在乡村中ณ学干了一辈子，老了组织照顾进城分套房子，给子女安个家。或是县城各级大小官员的家属、子女。因此，职员太多用不了，而教师却少得可怜。来了个大学生，正满心希望他出力呢，却不愿讲课。他一辈子没有进过大学门，本来就对所谓的科班出身的人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和排斥ม。这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看到校长拉长了的脸，江水只好悄悄退出。
从学校出来，他来到父亲的工ื厂，爸爸老了，干不动车间那些重体力活了，被安排在保卫科看大门。听他讲要当老师，爸爸安慰他；“当老师也挺好，这几年老师工资一直涨，不比工ื厂低。”爸爸的同事老李大爷也说：“好啊，老江的孩子有出息了。要不是大学生，成人中ณ专这个单位可进不去。全是官太太，听说还要盖房子呢。”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了。当老师就当老师吧。难道我还当不过那些乡村老教师吗？
开学了，当他面对底下坐着的五十多个学生时，一下子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按理说，应该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可是这些初中ณ时就不愿意学习、考不上正规的中专和高中的孩子，因为家长出得起八千块钱，上了成人中专，将农村户口转为ฦ城市户口，将来身份也是国家干部ຖ，享受中专生待遇。给这些孩子当班主任，其实他还是在做家教啊，不过教的不是一个孩子了，而是五十多个。跟他们讲努力学习有效果吗？其实，自己้站在这里心却不知飞向何方，还不是一个ฐ道理吗？他努力镇静了两分钟，开始讲学校的各种纪律，最后看到学生实在不愿意听就即兴言，说了打算在班里组织篮球队、足球队的打算，果然，气氛热烈了。
日子不快不慢地开始了。一天，他与办公室坐对桌的刘老师聊天。刘老师已经四十多岁了，打扮有点土气。她是一个寡妇，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了十年了。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女儿也上初中了。同事经常背后说刘ถ老师是巴๒结了校长才调到这里来的，但刘老师一直对他客气，他也同情这个和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长者，很愿意跟刘老师说说话。“刘老师，为什么เ我和你的孩子上大学都不用交学费，而咱们学校的学生要交八千块钱呢？”“这还不简单，你们是凭分数考上的，是国家的人才，国家就愿意花钱供给你们。而他们呢，是考不上学的渣滓学生，要想上学，就得家长额外花钱了。”“这些钱都哪里去了？我们的工资不是有国家拨款吗？”“你真是个ฐ呆子。谁还怕钱多烫手？办户口，就得给公安局交一部分。既然将来要人事局、教育局统一分配工ื作，也得给他们分点。大头嘛，当然是学校了。我们今年要盖办公楼了，再给几年好政策，还能盖一大批宿舍。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有了房子，将来找对象就不用愁了。要不，家在农村，要找个真正的城里姑娘还真难呢。”听着刘老师谈论的生意惊，他一阵冷。多少家长拿出血汗钱，美其名曰智力投资，却被各官员和所谓的人民教师分赃。八千块钱，象爸爸这样的普通工人不吃不喝得挣七八年啊。农民就更不用说了。这真是贵族学校。
一天，一位衣着很陈旧甚至可以说衣衫褴褛的农妇来到校长办公室，一把鼻涕๓一把泪地大声哭喊：“你们当时说孩子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我们才东家西家地借钱供孩子上学。可真的毕业了，分到草艺品厂编草帽。编草帽还用上学，我们村里的婆娘都会。这是国家干部？你们把钱退给我们吧。我们家里还有饥荒（指欠债）啊。”校长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理直气壮地说：“草艺品厂那ว是我们县的大集体单位，你孩子要是不是国家干部能分到เ那里去？就是编草帽也全都是城市户口的孩子才能干的活。你花钱供孩子上学没有吃亏，你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城市户口了。你愿意让你孩子再变成农民？”农妇停止了哭泣，悄悄地走了。听到เ这些，江水彻底明白了，成人中专之所以能办下去，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农民要给孩子花钱农转非。这些孩子还在做着当城市人捧铁饭碗的梦呢，在国外根本就没有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差别ี，中国早晚也会到那一天，这些不愿意学习的孩子，就是给他安排了工作，又能ม干什么？空守着一张没有任何价值的非农业人口的户口，又有什么用呢？当天他就在班里开了班会，只不过没有说学生的父母是给他们买户口的，他说成父母希望你们成材，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他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激情投资到เ这个ฐ没有任何前途的工作中ณ。
机会说来就来。学校负责工资的出纳老王是个ฐ年近五十的妇女。工作马马虎虎打扮却很入时，因此在女教师中不怎么受欢迎。大家总是用一种半含酸的态度对待她。江水只是个ฐ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每次见了总是很客气地喊她“王老师”。于是王老师在感动之余就过问起小伙子的工作和生活来。江水没有隐瞒自己的苦恼，坦率地说了自己想到เ工厂去大干一场的想法。王老师哈哈一笑：“你要真舍得放弃这个ฐ事业单位的身份和后年可能到手的房子，我倒是可以帮你。我家老头子自己办了个机械加工ื厂，挂的集体牌子。你要想去，他是厂长完全可以做主。”江水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决定了：“王老师，请您帮忙，我就是要到工ื厂去干技术。我不怕吃苦。”过了三天，江水跟王老师回家，见到了王厂长。王厂长比王老师显得年轻多了，身材高大异常健壮，尽管热情却透出一种逼人的霸道之气。他很快就切入正题：“我办厂已๐经五年了，开始的时候自己带头推小车，盖厂房。现在有了几百万的资产，每年总收入5oo多万元，工人2oo多人。我亲自安排工人干活，亲自出去跑业务都没有问题，最头疼的就是没有好的技术人员，新产品迟迟开不出来，影响生产。光从外地聘请退休的老工程师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从前年开始也分配了一些大中ณ专学生，不是太笨不顶用，就是不能吃苦，装大爷，被我赶走了几个ฐ。老婆子已经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你想干活这是好事，但是，我这里不是国营企业，要是干不好，我是不会客气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เ去。”江水很诧异王厂长一点也没有考问他的知识，就算答应了，更诧异的是他说的这些事情还算个事吗？我已经被耽误了一年了，做梦都想到工厂去施展，怎么会怕吃苦不愿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