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两瓶白沙啤酒。我是不喝酒的,但我却咕哝咕哝地喝了半瓶。“你说得对,”我开始认真地接受他的观点了,用力瞧着他“跟你谈这件事以前,我从没这样想过这件事。是的,人往高处走,她没有道理守着我。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了。”

“你对女人不要有要求。”江哥淡然地说,蛮有把握的神气“女人是水,流到你面前来了就把脚伸进去感受一下那种味道,当水流向别处的时候,你就不要再指望了。我从来不对女人作要求的,你一要求她,你就会发现你变得很蠢很蠢了。爱情能让人变蠢。”

“是的,爱情真的让我变蠢了。”我说“这一向,我脑壳都转不过弯了。”

“毛主席说,‘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不?”

江哥昂着他那张红红润润的国字脸຀“就是要你看开点。你要做到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把它忘记。”

我知道我很难忘记涛涛,但我得努力去忘记她。我每天和何强及江哥在一起,一心做着拆迁的事情,与行行色色的拆迁户打交道。这很好,大量的工ื作使我没有时间去思念他妈的涛涛。我们的工作是一种跟人斗ç争的工作。往往是房地产公司、派出所及法院出面都解决不了的拆迁户。我们从房地产公司承接下这种业务,然后去攻下这些“堡垒”没有进入到这个圈子里时,我并不知道这内中的事情是那么复杂。一参入进来,才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很丰ถ富,甚至充满了凶险和狡诈。我们的总老板姓刘,从前๩是一家很正规的房地产公司的干部,官至副处级。我们的业务都是他接的,他跑上层,江哥和何强等人就在下面具体干。刘总自己拥有一辆很漂亮的公爵王,这辆豪华的轿车不是为了天天来工ื地上查看工程进度而购置的,纯粹是为了钓鱼和打猎而买的,美其名曰地称为ฦ应酬。公爵王是老板的身份,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公司的形象。老板一来工地上,就叫司机把公爵王开到洗车的地方แ去洗,要洗得车轮上没粘一点灰他才高兴。老板的工作在我看来就是检查车轮子,他每次到工地上说上几句加快速度的话,开几句不着边际的粗俗的玩笑,接着就站在一处地方等着他心爱的公爵王归来,见公爵王驶来了,他就弯下腰很用心地检查四个车轮子,车轮很干净,他才弓身钻入轿车,然后轿车朝前飞驰而去。这就是我们的老板。

“老板好当,”我对何强小声说“反正有人跟他完成事情。”

“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何强为ฦ老板说话,看上去他的脑袋里真的堆着别人的难处一样。“他要应酬的人很多,工ื商、税务、法院、房地产老板和政府官员…”“我感到老板好当,”我坚持自己的观点说,不屑于何强对老板的理解“今天陪这个ฐ去钓鱼,明天陪那个去狩猎场打猎,后天又陪谁去宾馆吃饭,这还要好潇洒?”

“等你走到这一步,你就会觉得不潇洒了。”何强拍拍我的肩膀。

“滚你的。”我没好气道“你晓得屁。”

何强勉强笑笑,他从来就不计较我的态度。何强是这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和江哥及另外两个副总经理在刘总嘴吧下接饭吃,我这样说,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刘总为江哥配了辆国产轿车——这辆轿车曾经是刘总坐的,为他们三个副总一人配了一辆摩托车和一台手机,四个副总在刘总手下均拿一千二百元一月,这在一九九三年的长沙,算得上是拿高工ื资了。我在单位上拿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还不到三百块钱๥呢。“刘总会给我好多钱一个月?”一天上午,当刘总又坐着他那辆心爱的公爵王屁颠๲颠地离开后,我问何强。

“还没谈。”何强说。

这让我一听就有气:“你估计我会有好多钱一月?”

“你可能是拿四百那一档,也有可能是六百那ว一档。”何强说,心平气和的样子看着我。他当然可以心平气和,这个杂种。“开始都是拿四百元一个月。”何强又解释说“现在我们公司严格地说,人还有多,但是我说你是我的大学同学,做事有头脑,刘总就没有吭声。另外两个ฐ副总介绍来的人,刘总都要他们退了。所以你要慢慢来,莫急。”

“我急他妈的急!”我骂了句“你这杂种要多美言我几句。”

“那是当然的,我当然也想你好。”何强说,那神气好像我是他的部下一样。

七月份时,刘ถ总接了一笔这样的业务,这笔业务是一家台湾老板准备在长沙市新开辟的芙蓉路旁้投资建商城和写字楼。芙蓉路从北到南贯穿整个长沙市,是一条具有六股机动车道和两条非机动车道的大马路。早ຉ在一年前,台湾老板来长沙市考查时,面对长沙市的城市建设规划图,就选中ณ了芙蓉南路这块地段,那时候芙蓉路还没修到这里来,但这里已被长沙市城市建设规划ฐ局划为红线区了。台湾老板在长沙市注册了一家名为鸿泰房地产实业有限公司,招了几个人,让他们去拆迁这处地段的居民,但拆了半年也没有拆动。他们动用了红头文件,动用了代表市政府的国土局和公安局的人,还动用了法院的法官,但是这些拆迁户却抱成了一团,水泼不进,针ฤ插不进,他们提出的要求高出了政策好几丈远,是鸿泰房地产公司无法满足的。刘总把这个ฐ“单”接了下来,现在这笔业务就摆在我们面前,具体由á何强和江哥负责。

“我不管你们怎么เ动脑筋,”刘总把我们十来个人招集到惠康美食城一起吃饭时,笑容满面地大声说——脸຀上布满了自以为是的猪气!

“三个ฐ月,”何强装ณ作吃一惊的神气,他喜欢装这样的傻。“三个月,”刘总一挥手,摆出一副不能ม通融的样子。“台湾老板已经对这块地很失望了,打算另外找地方投资,我在台湾老板面前๩拍了胸脯,三个ฐ月后让他进场开工ื。”

“现在的关键是要把沿街的这十六户搞定。”江哥总是在最后才说话“其他拆迁户都用眼睛盯着这十六户,这十六户结成了一块铁板,我们现在要割开这块铁板。”

“要找到这十六户中的头,”刘总说,一脸愚蠢地笑着,还自以为自己了不起。“要搞定他们的头,擒贼先擒王。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他以为他是厅局长。

这是一栋青砖黑瓦的两层楼的房子,是六十年代建的那种两间搭一厨的居民房,住着十六户年轻人或中年人,个个都表现出一种态度,那就是拆迁可以,但他们要住在市๦内,而且都要两ä室一厅,并且对超出的使用面积不付钱๥。他们住的房子,建筑面积只有四十个平方,而目前๩建的两室一厅建筑面积都在五十几个ฐ平方แ,相差十几个平方,他们不愿付一分钱,理由是付了钱房子又不是他们的。第二,鸿泰房地产公司为他们选择的几处地方,他们都嫌远了,他们要求就近为他们找房,否则他们宁可与这幢青砖黑瓦的房子同归于荆他们提出的条件是没法满足的,这两个条件都太高了,没有任何一家房地产公司可以承受。鸿泰房地产公司的人,曾把国土局、法院和公安局的人搬来了,还开了两辆推土机,限定他们两ä个小时内把家具什么เ的搬出来,准备强行拆除这幢楼房。然而没拆成,因为ฦ这十六户人均搬出了煤气瓶和汽油桶,手上执着菜刀和打火机,准备与这幢楼房共存亡。没有人敢承担这件事情的后果,鸿泰公司的不敢,代表市政府的国土局和法院以及公安局(来维持秩序)来的人也不敢承担事情发生的后果,尽管东区法院已๐经下了强行拆除的判决书,但是这张盖着法院的大红印的判决书,在这十六户抱成一团的拆迁户面前๩等于是一堆废纸。这堆废纸现在就摆在何强的桌上。现在我们就在讨论如何让这堆废纸生效。

“我们只能ม用各个击破的政策,”何强瞥一眼这堆废纸,很来劲地讲着废话说“现在我们要寻出突破口,找出为头的,只有摆平为ฦ首的,才能瓦解这十六户拆迁户。”

“问题是要找个人从中打听,谁是他们中ณ为首的。”江哥不急不慢地说“不要把他们想得太齐心,人都是‘大难来了各自飞’,叫化子烤火往跨下扒。人在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上,朋友都是假的。我在社ุ会上玩了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人的本性了。”

我觉得江哥后面这句话倒是说得他妈的真实。

江哥又说:“这十六户拆迁户,看上去绑成了一块,其实都是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

何强领着我,一个一个ฐ的电话,把鸿泰公司的那几个曾经被这些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人请到了惠康美食城的大圆桌上,挑起了饲养员的重担。何强让服务员将他们胸前的玻璃杯盛满啤酒,又让服务员拿来几包三五烟,一人胸前๩放一包。“你们当时拆迁这十六户时,”何强端起酒杯同他们一一碰了杯后说“一般是哪个同你们交涉拆迁的事情?”

“一个ฐ姓王的,”他们中的一人说“这个姓王的是在社会上玩的,好恶,开口就是一副要砍人的模样,手上总是攥着一把菜刀,蛮不讲理。”

“还有哪个在这件事情上叫得比较凶?”何强又问,边侧着耳朵听着。

“另外一个是姓李的,是个三十几岁的青年哥哥,长着两只狼眼睛,瞪着你时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同关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的狼似的,也是一个整天在街上‘飘’的家伙。”他们中的另一个说“有次我和穿着法院制服的一个ฐ法官,还有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公安干警一起走进姓李的家里,要把强行拆迁的判ศ决书给他看,他走进厨房里把煤气瓶提了出来,要他老婆和女儿出去,说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法官脸都吓白了…”“还有谁?”何强继续说,昂着他那张牛屎样的脸。

“主要是这两个人,”他们中的一人说。

我们把姓王的和姓李的名字记在心上了,这两个人无疑ທ是这十六户拆迁户的主心骨,要搬动这十六户人,就必须把这两根主心骨打断。我们开始着手调查这两ä个人的社会背景,研究他们的社会关系,看看这两个人的背后是不是有动不得的大人物。结果两人的社会关系都贫乏得让人没劲,居然没有一个是可以拿上台面说话的。姓李的倒是有个ฐ哥哥在一个什么单位当科长,但科长在长沙市๦可以用扫帚ຐ扫出几火车来!太普通了。

这一天,一脸蠢气但命很好的刘总自己开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公爵王来了,穿着花花公子衬衣,下面一条料子极好的裤子,手上拎着一个漂亮的金利来包迈下了车,脸上遍布๧着自命不凡的蠢笑(我非常讨厌这种自以为自己้是人的笑容),完全是一副暴发户的派头。

“开会开会,”他兴致勃勃地嚷叫说“把问题扯一扯,开会开会。”

我们当时正聚精会神地在公司前的几株法国梧桐树下打牌和骂娘,边领略东南风的轻抚。这是一个有风的像是要下雨却又一直没下雨的阴天,气温在三十四度左ุ右,室内比室外热。“就在外面开会,”江哥笑笑说“屋里热,外面好舒服的。”

刘ถ总喜欢开会的时候显得正规,喜欢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围着桌子发言,谈自己้的建议。“到เ房里开会,”刘总说“开会就要有开会的样子。”他说着就往办公室里走去。

江哥站起身,笑笑,对我们一招手,意思是没办法。我们自然就都一笑,往办公室里涌去。刘总已经很正经地坐在会议桌前了,脸上布满了狗屎样的庄重。我感觉做老板确实要摆出这副吃了狗屎的模样才行。刘总看了眼走进来的我,那种眼神是一种让我感觉不怎么舒服的眼神,好像我是一个ฐ没有地方吃饭,跑来寻食的狗似的。“刘ถ总,”我叫了声。

刘总点了下他那ว颗自认为很重要的猪头(在我看来他其实是个猪脑壳),吐个口什么烟,目光抛到走在我身后的何强脸上“事情应该有眉目了罢?”他说。

何强笑了下“刚才我们就在商量怎样搞。”

“刚才你们在打牌!”刘ถ总望着何强指出说,但脸上还是笑了下。

“江哥说他有个朋友拍了胸脯,”何强坐下时回答说,望着坐在一旁的江哥“江哥你那ว个朋友说他可以搞定王馒头罢?”

王馒头就是十六户里那个姓王的拆迁户,他是十六户人的主心骨,说话海天海地。我们要拆断这根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