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辉，恭喜你了。”
“德辉，恭喜你了。”
周妈道：“买时疏ຕ忽了，奴婢今天就去重买。”
洗过脸，赵桢匆匆喝了几口粥，便褪下皮袄，换上朝服。陈氏迅为他编起辫，插上犀牛角骨簪，戴好五梁冠。周妈则跪在地上，为他围好银革带，系正白狮锦银环绶，带好珠佩，舒展衣襟。
赵桢把弄着手里的银立笔，丝绒作的笔毫从手心滑掠的感觉格外舒服。待陈周二人忙碌已毕，他也不回头，只举手过肩，把立笔向后伸去，自然会有人小心接去，仔细地为他插在冠上。
“再拿一身寻常衣服给我。”赵桢吩咐道，“我今天朝后还有事，夜里才回来，不必等我用饭了。”他淡淡嘱咐一句，提步便出门上轿。
“官人一路小心。”陈氏一如既往地道别，虽然知道这话丈夫多半没有听见。空落的屋子又剩ທ下一天的无聊。“周妈，叫昉儿过来。”
“郎君和少夫人屋里还静得很呢，想是没起。”周妈提醒道。
“哦。”陈氏无精打采地应一声，摆手让周妈退下，自己้又坐回床边，从被中取出脚婆抱在怀中取暖。二十多年来，丈夫每日对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也许是官做得久了，他连在家中的言语，都时刻带着处理公事的冰冷。如今这些索然无味的对话，让她更加怀念田间的那碗凉水，树下那碗米饭。
她本是贫寒农家的女儿，家里的田地紧挨着一大片官田。“这是你太爷爷跟随大金国完颜希尹大将军打辽国时立下赫赫战功换来的！”从小她便常听父亲自豪地讲述这块田à地的来历，她也觉得无限光荣。随着年龄增长，她才慢慢知道，曾祖父不过是充当过给金兵领路的小卒。
二八年纪的官家女子，是在闺阁中，捉根细针，悠闲地装个ฐ绣花的模样；而同样正当妙龄的贫家女，便是在田à里奋力劳作，从雾未散去的清晨到日头完全落下的黄昏。弯过一天腰后，睡一夜，也不管明早疼痛止住没有，都得继续劳作。
向往着那永远无缘的富贵生活，想诉说，却总怕被人笑作痴心妄想；偶尔闲下来，偷偷看看水缸中ณ倒映的脸庞，自觉并不输人，却苦无贵人赏识。
酷日炎炎的一天，她远远望见一个ฐ摇摇晃晃的身影栽倒在旁้边的官田中。她急忙赶去，掐人中ณ，洒凉水，救醒这个虚弱得如同女子的男ç儿。虽然手掌被锄头磨出厚厚的茧疤，肤色已๐晒得黝黑，但睁眼第一句“多谢大姐。大恩铭记于心，他日必以为报。”便完全揭示出他读书人的身份。
“走开走开！”随之而到的官差粗声粗气地赶走了她，“这里是官田à，这些都是服役的犯人，不许随便接近！”但她见他可怜，于心不忍，便从此瞒着家人，每天把自己的饭菜省下一些，偷偷送去给他。
他告诉她，自己叫赵桢，字良辅。为了感谢她的分羹之恩，他便开始教她一些诗词，讲一些历史故事。这是他仅有的本领ๆ。“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ã纱！”当他教给她这句诗的时候，多年的心事终于找到寻觅已久ื的文雅表述，她对他生出满腔的崇敬。短短十四个ฐ字，一个ฐ吉凶未卜的囚犯便击败了邻家小伙子千万句的倾诉，一举占取了她的芳心。
但她依旧犹豫着，因为ฦ他从来不会说半点逾礼的言语，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或许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声谢谢，都只是为了她送去的那ว碗凉水，那碗米饭呢？
一个ฐ烈日当头的正午，她如往常一样躲过守卫，偷偷送水给尚在劳作的他，却远远看见一个衣着鲜贵的人物在和他交谈。待那人走后，她跑过去，面对的是他紧锁的眉头。喝一口水含在口中半晌，他才说话：“暮婷，我可能ม要走了，不过等安顿好，我会回来找你的。”暮婷这个名字，也是他为她取的。穷人家的女孩儿，没有正名，用姓氏加个“阿”字，便算作是正式名字，而平时，都是按行第叫唤着用。暮婷排行第四，便称作“陈四小娘子”，待出了阁，改作“陈四娘子”便了。取这个名字，只因一日黄昏收工之时，赵桢望见远立树下送别的她，轻风拂掠，婷妙绰约，故而心中ณ一动，为她起了这个名字。从此有了大号，她自然对他更加感激。
骤然听说他要走，她摔落了手里的陶罐。这一走，要么是加罪为ฦ处死，要么是流放他乡，无论如何，只怕都再会无期，一时她忍不住泪落如雨，扭头奔回家去。
回想到这里，陈氏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因为接下来，他衣锦而来，登门下聘的模样浮现眼前。迥然不同于初识时，昏迷田间，蓬ศ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落魄德行。人人都好奇她哪里修来这样的福气，个个都夸她家祖坟风水独佳。乐得父亲合不拢嘴，惊得她不敢相信。欢欢喜喜坐上花轿，只是恍惚间，隐约见到邻๑家小伙默然离去的背影。
陈氏的笑容敛起来，的确，她如愿以偿地过上了幼时憧憬的生活，但却过得越来越乏味，越来越寂寞。当年抛诸脑แ后的隔壁小伙子笨拙的情话，一日比一日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她与他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常常说什么เ“中国乃汉家往昔之疆ຆ，一朝王师出，以顺伐逆，必受此地汉人壶浆来迎。”她听不懂，只是记得，父亲曾说过，祖父极怨宋国当年背弃与辽国的盟约，约金伐辽，夺取燕云，害得这一带百姓流离失所。现在国中承平无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期盼打起仗来？于是，他也越来越没有耐心，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越来越少，到如今，连日常的对话也寥寥无几。
陈氏长长地叹口气。
“夫人，郎君、少夫人和表姑娘等在门口请安。”周妈进屋禀报道。
陈氏闭目片刻，点头应道：“与我更衣。”
“母亲安好。”赵昉和颜姝å双双拜礼。
“舅母安好。”林婉亦拜道。
陈氏免了他们的礼，“昉儿该去太学听课了吧，快走，不要迟了。”
“是。儿子告退。”赵昉说得虽然干脆ะ，步履却颇็为迟疑，因为他看到母亲打量表妹的眼光与三年前那可怕的一天颇为相似。
“还不快走？”陈氏催道。
“赵郎快去吧。”颜姝温柔地劝道，送他至门边，小声地在他耳边言道：“放心，这里有我呢。”
赵昉疑惑着步出门外，不明白姝娘最后这句是否暗示她知道了什么。
目送儿子的背影离开后，陈氏才收回视线，斜目瞟一眼林婉，而后忽然问道：“姝娘，看你气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颜姝å眼中ณ闪过一瞬不解，默然仅仅持续为人不察的须臾，之后便立即反应过来，掩口咳嗽两ä声，清清嗓子应道：“昨夜受了风寒。谢阿姑关心。”
陈氏露出一个ฐ轻柔的笑容，“那就早点回去歇着，留婉姑陪我说说话就好。”
“是。”颜姝屈膝谢过。一旁้的桃雨赶紧上前扶住少夫人，这次不同于进门请安时的象征性搀扶，那动作显然用上了很大力气。姝娘又再咳嗽两声，步履缓慢而略显无力地走出门去。
陈氏满意地看着儿媳，“婉姑，你什么时候能像表嫂一样乖巧听话呀？”
婉儿的后脊只觉一阵透心的寒意袭来，抬眼一见舅母的目光，顿时感到两把锋利而冰冷的尖刀直射过来，霎那间，周身本能ม地颤抖一下。
“纤月把门窗关上。”陈氏嘴角一撇，出命令，“周妈，拿棍子来。”
吱呀一声户枢转动后，砰的一响，整个屋子暗下来。每个ฐ人的呼吸在黑暗中ณ此起彼伏。
“啪”，棍子落下，随之出闷而轻微的一声呻yin。“啪啪”，棍子打下的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狂，而呻yin的声音则ท渐渐掺杂入呜咽，压抑的痕迹越来越明显，到后来，棍下人不得不以手捂嘴来控制音量。
“舅母，我犯了什么错，请您明示ิ。”婉儿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拉住棍子，护下丝毫不敢反抗的纤月。
“你怎么会有错？”陈氏冷冷笑着，“你是我和官人的掌上明珠呀。错的是这个丫头。所以我才要教训她。”她弯腰扳起纤月的下巴๒，“小娘子昨夜跟人在外面喝酒，你为什么不拦着？”
婉儿把纤月拉起站到เ身后，“舅妈，我昨天出门是舅舅同意的，而且昉哥哥也陪着。喝酒不过一两杯，您何必如此动怒？何况纤月她根本没有去，请您不要借题挥。”她满腔恼火，还想顶嘴，只是感到纤月在身后轻拉她的袖子，才咬着牙住口，硬着脖颈，立在那里呼呼喘气，胸膛起伏不断。
“我借题挥？”陈氏的呼吸也明显粗重起来，“我借题挥？！”她狠狠地甩出一个ฐ耳光，把婉儿扇倒在地。田à家女便是多年不碰粗活，健硕的体格也非绣户养出的女子能ม比。“好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跟陌生人饮酒在外？不知廉耻！还有脸狡辩，还敢跟我顶嘴！真是忤逆不孝！”她咆哮着，指着婉儿的鼻子痛骂。
“奴婢错了，”纤月连连磕头，爬到陈氏脚边，“夫人请息怒，夫人请息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婉儿高喊一声，挺身站立起来。
“小娘子，你快向老夫人认个ฐ错吧。”纤月见状，赶紧爬到婉儿身边，扯着她的衣襟劝道。
“周妈！”陈氏怒吼一声，“端盆冷水过来！”
“周妈……夫人……”纤月左ุ磕头，右磕头，脑额上早就渗出殷红的血珠。
“夫人，这……”周妈为ฦ难地端盆乞求陈氏。
陈氏一把抢过来，踹开伏在地上挡路的纤月，冲着林婉劈面泼去。婉儿躲闪不及，浑身都湿透了。
“给我跪在这里思过！”陈氏把盆子也向婉儿砸去，这一次却被她躲过。陈氏余怒未减，便上前拽住婉儿，往地上摁，并抬脚去踢她腿弯。
婉儿腿弯被猝不及防地一踢，砰通跪倒在地，仍想挣扎着站起，可刚一使力，才现膝盖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瞬时又跌到下去。
这一幕让陈氏脸上浮现得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