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布幅悬于正堂门楣，赵昉手执红绿彩绾成的同心结引新妇进门时，忽然觉得它像一团火，烧着门楣，接着便要蔓延开去。这些布置昨日便已完成，他也曾见过，并未觉任何异样，却不知今日缘何莫名地冒出这种感觉。
淡黄背子，素色宽袖上衣，浅粉罗长裙ำ，婉妹的倩影瞬时凝固住他的目光。宾客聚集，他却几乎不用扫视找寻，便立刻๑为视线觅到归宿。
她正埋着头，好一阵后，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才抬起头回望。不一刻，又转眸看看新า妇，然后便垂下头去。他看清了她红肿的眼眶、盈盈的泪光。那ว苦涩的水颤颤晃晃，也许就在她低头的刹那，滚落而下，想为她揩拭，却恨走不过这距离仅有几步的屏障。喜乐阵阵，只作嗡嗡声从耳边滑过，她轻若羽毛落地的一声叹息，竟如轰雷一般震鸣，好似重锤直击心房，压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ะ，手脚冰凉，头颅痛涨。
“新人双双拜行大礼ึ。”
礼官一声高呼，他机械地接过喜秤，随手一挑，揭下盖头。由á于视线根本是朝向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注意到新า妇的模样。拜先灵拜天地，再于西阶北面拜舅，正坐堂上的父亲，腰板直挺，格外精神。而后东阶北面拜姑，母亲满面春风，神色更为满意。只是母亲身旁的婉妹，眼睛肿成那样，昨夜不知哭了多久，不知怨了多久，赵昉黯然神伤。
接着，送新人回房，房中铺席，新郎立于东，新า妇立于西。新妇含羞浅笑，在丫鬟的搀扶下，轻缓地先行拜礼，赵昉只得礼ึ貌地将嘴角拉开，随之ใ答拜。
拜礼之ใ后，喜筵开始，赵昉出外陪宴，终于略好受些。虽是应酬辛苦，但有酒一醉，却也正中ณ下怀。只可惜见不到婉妹了，她身为ฦ女眷，不能出宴陪酒，早早ຉ地随母亲入内陪伴新า妇。
“德辉，恭喜你了。”
赵昉正想着，两人举酒到面前。他正想敷衍过去，回神一看，却是学堂好友，遂暗自高兴，寻得遣怀之人。“多谢晋卿、士瞻。”
士瞻姓纪，名桓，字士瞻，比赵昉小半岁，与赵昉相识于太学。
晋卿则出身显贵，乃契丹东丹王突欲八世玄孙，耶律楚材，字晋卿，与赵昉同生于章宗明昌元年，只是稍大些月份。两人自幼便是同窗。他虽只比另外二人大些许月份，但因为肤色偏黑，雅须鬑鬑，看起来成熟得多。
纪桓举杯一饮而尽，笑道：“人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两ä大幸事，今德辉占其一，我等特来恭贺，期盼不久后，另一者到来时，得兄再送一杯喜酒啊。”
“多谢，多谢。”赵昉勉强笑笑，原想找他二人聊些他物，排遣烦恼，却不料纪桓开场一句，就把他的计划打翻。
纪桓并没有注意到赵昉笑容中ณ的苦涩，毕竟，在一片欢腾中，飘溢的酒香，能淡抹掩盖所有悲伤。他继续笑呵呵地说着，“听说嫂夫人温柔娴雅，才貌双全，德辉兄好福气呀。唉，真叫人羡慕。”
楚材拉拉纪桓，笑道：“德辉应酬繁忙，还有许多客人，我们不要总拦着他了。”
纪桓点点头，“德辉，你忙吧。”说完便端酒走开。
楚材拍拍赵昉肩头，眼神中ณ流露几分劝慰，几分劝人坚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
赵昉颔，表示ิ明白，也表示ิ感谢。楚材兄懂ฦ得自己的心思也是意料之ใ中，毕竟他与自己、婉儿从小便认识，从小便常在一处嬉闹。过去也曾想向他倾诉心事，只是顾ุ虑名节、礼数，屡屡作罢。但这么多年的共处，自己与婉妹间的点点滴滴，他不可能看不出痕迹，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赵家老夫人陈氏陪新妇坐在新房，直喜得合不拢嘴。偷瞟身边的外甥女儿，嘴角的笑意更添三分。那ว双哭红的眼睛，她早ຉ就看见了，暗道，报应。胆敢害死我儿子，今日便是你的报应！
“舅母，我不大舒服，可不可以……”婉儿怯怯地请示着，忽然看见陈氏冷眼一斜，吓得立即缄口。
听出她嗓音藏着咽瑥，陈氏脸色颇为晴朗，口气却忽转焦急，“怎么？病了？”
“没……没有。”婉儿赶紧回答。
陈氏瞄着婉儿，慢慢拉起她的手，轻柔摩挲着，“哟，凉成这样。纤月，你是怎么侍候的？婉儿，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今后嫁人，谁家愿意娶个ฐ病秧子？看看你这位新嫂嫂，康康健健，才讨人喜欢。”
婉儿咬着嘴唇，点点头，“谨遵舅母教诲。”
陈氏站起身，“不是舅母不体贴你。但颜娘子初进门，总不好让她孤零零地坐着，舅母过会儿可能有其他事，就留你在这里多陪陪她吧。哦，对了，新妇不方แ便进食，我就不让人送饭来了，免得她闻见难受。婉儿，你少吃一两顿ู，不打紧吧？”
“不打紧。”婉儿的声音突然提高许多，语气强硬许多，“舅母走好。”她作揖送别，虽然陈氏明显还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
“好，你好好在这儿吧。”陈氏也加重了话，瞪一眼走出门去。
新房内，剩下二主三仆。一个ฐ新夫人带来的丫头，唤作桃雨，一个姓周的老妈子，另一个ฐ仆人便是纤月。新า妇不能说话，林婉不想说话，仆从不敢说话。整个屋子便在沉寂中聆听外堂传来的喧哗热闹。
婉儿出神地盯着新嫂嫂，见她坐姿端庄，终日无半点烦躁，暗暗佩服她的循规蹈矩。她一定不会和昉哥哥斗嘴，一定不会任性顽皮，一定不会如自己้一般，惹得哥哥满肚子气。再观她的姿色容华，远山含春，美目流盼，朱唇好似两瓣艳桃，肌肤无粉自白；若迈开步子，她会有怎样的姿ู仪？必然为凌波微步，顾ุ盼生辉，纤细宫腰拂柳迎风，翠鬟蓬松步摇玲珑。唉，这样的佳人，哪里是我比得上的。难怪舅舅提及婚事，哥哥一口便答应下来。
纤月凑到林婉耳边小声道：“小娘子，你一天水米未进。奴婢去给你……”
“不用了。”婉儿打断ษ她的话，“我不饿。”舅母不许吃东西，她心道，我还不稀得吃呢。
窗外传来轻轻的扣敲声，纤月推开一丝缝，见外面是自己的哥哥安正。
“郎君怕小娘子一天没吃，饿着了，叫我端了饭菜过来。”
婉儿心头一热，小声问道：“是他自己้想着的，还是别人提醒的？”
安正道：“是郎君自己想着的。”
纤月推门去接，婉儿拦住道：“你留แ些在这里给周妈她们吃。放些在哥哥书房，我正好去那ว儿透透气。”看书，向来是她最喜欢的消เ磨时间的方式。
周妈接过饭菜道：“谢小娘子。小娘子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就是。”
婉儿便向嫂嫂告声罪，新า妇抬手算作免礼，摆手请她自去用饭。
罗肚羹、红枣粟饭、灌浆馒头，件件婉儿所爱。记得初来中都时，她极不适应这里冬日的膳食。北方缺乏蔬菜，冬天尤其如此。她在南方吃得惯了，忍受一个冬天的糕饼大肉，实在难过。如今久了，却也喜欢上这些东西。
“这些真的都是哥哥挑出送来的？”她再次询问安正。
安正点头道：“真是郎君一样样选的。”
婉儿挥手让他退下，招呼纤月一起用餐。
纤月一面吃一面感慨道：“郎君对小娘子真上心。”
“他是哥哥嘛。”婉儿羞羞地一笑，却又看见纤月腰间的红带，头上的红花。放下碗筷，伸手摸摸自己้头上插的簪花。那是今天一早舅母差ๆ人送来的，说新婚喜庆，要红红火火，所以簪花一律换成红色。拔下来放在手心，丹朱色像是一滴鲜ຒ血聚在掌心。
“小娘子怎么了？”纤月推推愣的婉儿，“快吃吧，省得凉了。”
“姐姐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婉儿觉得头晕沉沉的，站起来去窗边吹吹凉风清醒，却浑身冻得战栗，低声吟道：
冬林叶落尽，逢春已复曜。
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
“中心乱如雪，宁知有所思。”忽然一人朗声言道，“小娘子所思何事？”
“谁？”婉儿惊呼。
“在下唐突。”一个十八九岁年纪的青年倚在门边，懒โ洋洋地拱手作揖。
婉儿见他面生，两颊赤，眼神迷离，身上泛着浓浓的酒气，便道声万福，想抽身离去。谁知那青年立在门中，一双漆黑的大眼直直地盯着婉儿，像是有意拦住路，又像是酒后无心，倘责他无礼，定然落得没凭少据，逼得婉儿只好站在原处，低头与他对峙着。
“小娘子还没答在下的话呢。”青年见她久ื不开口，便再度问起。
婉儿道：“无所思者，随口念句诗儿罢了。”想到自己先前话语被他听去，她顿时有些脸红。
“在下纪桓。敢问小娘子芳名？”青年迈上前一步，低头想看她埋下的脸。
婉儿虽不抬眼，也觉出他似欲行轻薄之举，索ิ性把头一扬，如迎战般直视他双眼，“先生若无事，还请外堂饮酒。”
她抬头时，纪桓的眼中骤然闪出亮光，胸ถ脯一提，深吸入一口气。婉儿见状不由得后退两步。
“先生请便。”纤月跨前一步，位置站得恰大好处。如果纪桓再欲上前，她可以抢先挡在小娘子身前；如果纪桓不再举动，也不会显得赵家主ว仆过分敏感，自作多情，落人笑谈。
“腰中双绮带，梦为ฦ同心结。”纪桓微微一笑，“我代佳人道出所思，可对？”他的视线分毫不散，全聚集在婉儿绯然若霞的脸上，步履晃摇，险些栽进她怀里。
“士瞻你醉了。”门外一人匆匆步入，架住纪桓，“婉妹，你先走，我扶他回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