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๐二十六,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า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槛ນ,中为ฦ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เ息,日或三四至也。时民国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六,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ท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า封,语丝停,李丹ล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槛,中ณ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民国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这封信刚ธ写完,接到四月一日的《语丝》,读第十六节的《闲话拾遗》,颇觉畅快。再谈。

这封信刚写完,接到四月一日的《语丝》,读第十六节的《闲话拾遗》,颇觉畅快。再谈。

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1923年7月作,选自《谈龙集》)

(1923年7月作,选自《谈龙集》)

(1922年9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1922年9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二卖汽水的人

二卖汽水的人

八,岭表录异(未刊)。

九,汉画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小说:《呐喊》,《彷惶》。

二,散文:《朝华夕拾》,等。

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无不有其独得之处,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远,其治学与创น作的态度与别ี人颇多不同,我以为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ณ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已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是范啸风的隔壁,后来搬往小皋步,即秦秋渔的娱园的厢房。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豫才向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叫作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一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文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ฑ谱,还记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却画坏了,豫才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始买书,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ä册石印本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欲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ฑ谱方面那ว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芥子园画ฑ传》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ฑ。此外陈淏子的《花镜》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原有几箱藏书,却多是经史及举业的正经书,也有些小说如《聊斋志异》,《夜谈随录》,以至《三国演义แ》,《绿野仙踪》等,其余想看的须ี得自己来买添,我记得这里边有《西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ณ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后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图书๰集成局的扁体字的。《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钞了《平泉草木记》,豫才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好容易凑了块把钱,买来一部小丛书,共二十四册,现在头本已缺无可查考,但据每册上特请一位族叔题的字,或者名为“艺苑裙ำ华”吧,当时很是珍重耽读,说来也很可怜,这原来乃是书๰估从《龙威秘书》中ณ随意抽取,杂凑而成的一碗“拼拢拗羹”而已。这些事情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

戊ຘ戌往南京,由á水师改人陆师๲附设的路矿学堂,至辛丑毕业派往日本留学,此三年中ณ专习科学,对于旧ງ籍不甚注意,但所作随笔及诗文盖亦不少,在我的旧日຅记中略有录存。如戊戌年作《臭剑生杂记》四则云:

“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瞑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ใ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生鲈鱼๠与新า粳米炊熟ງ,鱼须祈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妒鱼饭。味甚鲜ຒ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夷人呼茶为梯,闽语也。闽人始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语也๣。”

“试烧酒法,以缸一只猛注酒于中,视其上面浮花,顷ั刻迸散净尽者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动者为死酒,味减。”又《莳花杂志》二则云:

“晚香玉本名土秘螺斯,出塞外,叶阔似吉祥草,花生穗间,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长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赐今名。”

“里低母斯,苔类也,取其汁为水,可染蓝色纸,遇酸水则ท变为红,遇硷水又复为ฦ蓝。其色变换不定,西人每以之试验化学。”诗则有庚子年作《莲蓬人》七律,《庚子送灶即事》五绝,各一首,又庚子除夕所作《祭书๰神文》一首,今不具录。辛丑东游后曾寄数诗,均分别录入旧日຅记中,大约可有十首,此刻也不及查阅了。

在东京的这几年是鲁迅翻译及写作小说之修养时期,详细须ี得另说,这里为免得文章线索ิ凌乱ກ,姑且从略。鲁迅于庚戌(一九一0年)归国,在杭州两级师范、绍兴第五中学及师๲范等校教课或办事,民元以后任教育部佥事,至十四年去职,这是他的工作中心时期,其间又可分为两段落,以《新青年》为界。上期重在辑录研究,下期重在创作,可是精神还是一贯,用旧话来说可云不求闻达。鲁迅向来勤苦作事,为他人所不能及,在南京的时候手抄汉译赖耶尔(c·lyell)的《地学浅说》(案即是princນiplesofgeology)两大册,图解精密,其他教本称是,但因为ฦ我不感到兴趣,所以都忘记是什么เ书了。归国后他就开始钞ๆ书,在这几年中不知共有若干种,只是记得的就有《穆天子传》,《南方แ草木状》,《北户录》,《桂海虞衡志》,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郝郎๰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与《记海错》,还有从《说邪》抄出的多种。其次是辑书๰。清代辑录古逸书๰的很不少,鲁迅所最受影响的还是张介侯的二酉堂吧,如《凉州记》,段(左上匕下火右页ษ)阴铿的集,都是乡邦文献的辑集也๣。(老实说,我很喜欢张君所著书,不但是因为ฦ辑古逸书收存乡邦文献,刻书字体也很可喜,近求得其所刻《蜀典》,书并不珍贵,却是我所深爱。)他一面翻古书๰抄唐以前๩小说逸文,一而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书。这方面的成绩第一是一部ຖ《会稽郡故书杂集》,其中有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凡八种,各有小引,卷首有叙,题曰太岁在阏逢摄提格(民国三年甲寅)九月既望记,乙卯二月刊成,木刻一册。叙中有云:

“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ฦ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帐。”又云:

“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แ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ะ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这里辑书的缘起与意思都说的很清楚,但是另外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叙文署名“会稽周作人记”向来算是我的撰述,这是什么缘故呢?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叙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时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一直拖了二十余年。现在觉得应该说明了,因为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á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的态度,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够知道的。其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也已๐完成,定名为《古小说钩沉》,当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没有刻板的资财,托书店出版也不成功,至今还是搁着。此外又有一部谢承《后汉书》,因为谢伟平是山阴人的缘故,特为辑集,可惜分量太多,所以未能ม与《故书杂集》同时刊版,这从笃恭乡里的见他说来也๣是一件遗憾ย的事。豫才因为ฦ古小说逸文的搜集,后来能ม够有《小说史》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豫才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其动机当然还在小时候所读的书里,)但因为ฦ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票友”马幼渔君正当主任,有一年叫我讲两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豫才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方便,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幼渔换了别的什么功课,请豫才教小说史,后来把讲义印了出来,即是那一部书。其后研究小说史的渐多,如胡适之ใ马隅卿郑西谛孙子书诸君,各有收获,有后来居上之概,但那些似只在后半部,即宋以来的章回小说部分,若是唐以前古逸小说的稽考恐怕还没有更详尽的著作,这与《古小说钩沉》的工作正是极有关系的。对于画的爱好使他后来喜欢翻印外国的版画,编选北平的诗笺,为ฦ世人所称,但是他半生精力所聚的汉石刻๑画像终于未能编印出来,或者也还没有编好吧。

末了我们略谈鲁迅创น作方面的情形。他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ฦ“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๐的色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ฐ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覆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可是这年月与题名都完全忘记了,要查民初的几册旧日记才可知道。第二次写小说是众所共知的《新青年》时代,所用笔名是鲁迅,在《晨报副镌》为ฦ孙伏园每星期日写《阿q正传》则又署名吧人,所写随感录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一两篇是用这个ฐ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近来看见有人为鲁迅编一本集子,里边所收就有一篇是我写的,后来又有人选入什么读本内,觉得有点可笑。当时世间颇疑吧人是蒲伯英,鲁迅则终于无从推测,教育部ຖ中有时纷纷议论,毁誉不一,鲁๥迅就在旁้边,茫然相对,是很有“幽默”趣味的事。他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并不如别人所说,因为言论激烈所以匿名,实在只如上文所说不求闻达,但求自由的想或写,不要学者文人的名,自然也๣更不为利,《新青年》是无报酬的,晨报副刊â多不过一字一二厘罢了。以这种态度治学问或做创作,这才能够有独到之ใ见,独创น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问工ื作大小都有价值,与制艺异也。鲁迅写小说散文又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ณ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大约文人中ณ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豫才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譬如读过《曲洧旧ງ闻》里的“因子巷๕”一则,谁会再忘记,会不与《一个ฐ小人物的忏悔》所记的事情同样的留แ下很深的印象呢?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让他无条件(除艺术的感觉外)的发现出来,就是那些作品。从这一点说来,《阿q正传》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普罗批评家所(曾)痛骂也正是应该的。这是寄悲愤绝望于幽默,在从前那篇小文里我曾说用的是显克微支夏目漱石的手法,著者当时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认的,正如《炭画》一般里边没有一点光与空气,到处是愚与恶,而愚与恶又复厉害到可笑的程度。有些牧歌式的小话都非佳作,《药里》稍露出一点的情热,这是对于死者的,而死者又已是做了“药”了,此外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寄托希望与感情。不被礼教吃了肉去就难免被做成“药渣”这是鲁迅对于世间的恐怖,在作品上常表现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讲到这里我的话似乎可以停止了,因为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的始基,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ม知道的,至于其他问题能谈的人很多,还不如等他们来谈罢。

廿五年十月廿四日,北平。

(1้936๔年10月作,选自《瓜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