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问：“二林找过你？”
我一愣，在心里狠骂了句二林。
我敲了敲门。
“干啥？”
“我是黄土崖下瑶沟村人，叫阎连科。那ว黄土崖是矿土，你们要用矿土就在我们瑶沟招收一个工人。大队让我今儿来报到เ当工ื人。”
“啥通知？”
风把爹检讨时的哆嗦话音一字一字送过来。
“今天为ฦ啥不检查你偷东摸西的事情哩？”
“我去当工人。”
“正式工？”
“还能ม为啥？回去让你男人去开会。”
我从家里出来时，皂角老树下已站了多半村的男人。爹是最早站在那里的一个。我站在门口，一种实现了的满足像饭一样胀着肚子，并不舒服。这时候，玉玲早早从村里来帮娘蒸馍了。她从山坡上下来，背着半袋白面，就像背着一个太阳。这半袋白面能蒸三笼白馍，还能吃两顿饺子。队长先看见，唤连科——去接接。
六叔有些愤愤不平。
“这话我都说了。支书媳妇也真心看上了老三，说她侄儿腿瘸不能ม干活，咱老三腿勤手巧，比星光家妹子好了多少倍，想把那ว边退掉。可支书说，娘儿们懂啥？这里边复杂得很。”
我不好再跟爹叙说啥儿，就默默地瞅着大街跟着步。高中辍学回来，到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转眼就是年把，如今并不见家乡有多少变化，心里不免郁结惆怅。街岸上房屋比往日更加破旧，房檐下都落着脱下的泥片，只有墙壁上批林批孔、批法批儒的专栏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还焕着新气，似乎墨迹未干。
只见队长三叔回来了。
我不再说啥。我认了……
我去学校辞学取书。
不上学当然不行。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接着，几堆儿人都朝我围过来，四叔、三伯、五伯、邻居哥……大家都说着和六伯一样的话，翻开口袋，掏出一些毛票、硬币放到เ我面前。
我说：“新长的个。”
太阳出来红艳艳、红艳艳，
“雯淑妹，你说连科好吧？”
我不吃了，脖子一哽一哽，眼圈忽然热了。
“娃子，今儿黑给你挣点便宜工ื，跟叔浇地去吧。”
“不知道……”
十六
连夜赶路到姐家
十岁的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แ是翻两道土塬，走七八里黄澄澄的土路，到我小姑家里住些日子。小姑家粮食多，每天的午饭都可以吃一碗白面条。那ว年暑假我去了半月，回来时是一日后晌，太阳像一个红皮球轻轻地飞在西天上。我背着这皮球回到家，推开院落门，一眼瞧见院子当央站着一个穿石榴裙的小姑娘，瘦柴柴的，头上扎着绸结子。她不是我们乡里人。那时候我们乡里女儿从不穿裙子。我看着她，先想到的是大姐讲过的田螺的故事。田螺的故事就从那ว当儿起，比大姐讲后印象更深地栽在了我的脑แ子里。
“你是连科？”
狗没能听见这话，仍在房上哭着。
和村长家三姑女的交往，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坏孩娃，坏得让我忆起时身上抖。然我早先不是那样儿。早ຉ先我如一滴透明的水，哭声、笑声、骂声，都晶晶莹莹的亮。
三姑女扫着地朝这边靠过来，扫帚ຐ声渐次轻下去。
“你们没给她买些啥？”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爱。”
“那ว时候你爹和支书都成他鞭子下的老牛啦。”村长说，“爹也看出他连科有能耐，可他心太阴。说昨儿天，我和支书去各生产组的田à里转，看秋庄稼收得咋样儿，到เ伊河边的大滩地，沿着大渠的旁儿走。那时候，秋水哗哗流，深处能够淹死人。我和支书一前一后，说说话，天气好，风凉爽，渠边腥鲜香浓，不知不觉就走到连科家责任田à头。他正在拿锄刨า玉蜀黍茬，老远见我们，就笑脸迎上来，唤伯叫叔，又热情，又懂事。因为ฦ支书正和我商量大队成立一个手套厂，让谁当厂长，话在热处，就没顾及别的。他说支书，不坐一下？也许支书压根没听见，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他又叫了一声我，我也哼一声就走了。这种新า亲戚，哪有话儿说？可你猜咋？无法无天啦！我们走出好远，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转一看，他连科把锄架在肩上，将锄当枪瞄，一会儿瞄支书的脑壳，一会儿瞄我的脑แ壳。我说你干啥？他把锄往地上扎，说你们就是这下场！我想掴他一耳光，要是在几年前我就捆他一绳子。可这时，支书扭回头，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了水渠里。水有齐腰深，冻得嘴哆嗦。别的群众一见支书落水，都忙不迭儿救，可他往玉蜀黍地里一钻，扯着嗓子唤，打住了一只兔子！打住了一只兔子！到เ末了，把支书拉上来，我朝那ว地方看看，现是谁用锄把渠旁้挖空了，等着我或支书跌进水。你想想，这么干的除了连科还有谁？”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他是来顶班的。”
就散会了。
十二年前我八岁，那当儿我是个贼，黄瓜、番๘茄、豆子、小麦、红薯、柿子，七七八八的熟了我就偷。一季不偷，一季的日日夜夜心里不牢稳，总悬着如学业一样神圣的那么เ一件事。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一个镇就那ว么一块瓜地，在伊河边的沙地上，像蓝ณ天碎下一块落在了那里一模样。我脱光衣服，从上游伊河进水，游到瓜地边，盯着瓜棚望一阵，就爬进了瓜地里。那天的沙地烫得我肚子起泡，为了不把肚子贴在沙地上，我就把屁股举ะ起来，像举着两个ฐ又白又虚的大蒸馍。太阳火一般在我的屁股上烧着，西瓜如太阳般在我眼前照ั着。我朝最大的西瓜爬过去，身子一动一动，像一条饿瘪的小虫在瓜秧中穿来穿去。
我把最大的、边上插有记号做种子的西瓜摘掉了。我推着西瓜像推着一个车轮朝着伊河边上爬，可当我爬出瓜田的时候，我看见我面前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块还没吃完的西瓜，像拿着一牙红色的月亮。
“哪个队的？”
“十八队的。”
“娘的，又是你们十八队！”那个人骂着，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往沙滩上飘落，他就举着我摘的那个西瓜去瓜棚了。
那人就是支书。
支书那ว时候每天都到เ伊河中洗个ฐ澡，吃个瓜，坐到天黑凉快时，从各队田头视察着回到镇子上。支书走到瓜田埂儿上，肩膀像一块门板一开一合，闪闪烁烁。我望着支书的肩膀，就像望着一座快要倒压在我身上的绝崖石壁，于是，我忙不迭儿把目光朝下移了移，看见了支书的鞋。
支书穿的是一双新做千层硬底儿布鞋，我就如记住了我的年龄样记住了那双鞋。
到เ田头当中时，支书又回头盯着我，“你说你们瑶沟村为啥尽出贼，不会出一个让人瞧起的人物来？”
我没有回支书啥话儿。支书也不等我回话就又朝瓜棚里走去了。我始终盯着支书的鞋。
回到家，我的肚子上有一个千层底的鞋印儿，青青的，像一片大极的椿树叶。全村的人都围着我的鞋印儿看。娘和姐在看着我的鞋印儿哭，爹在一边抽闷烟。
有人说：“奶奶的，找他去！”
队长三叔说：“是支书踢的，你找谁去？”
至今儿，支书踢的那一脚仍然有些疼。虽然过去了十二年。
二十五
红玲终于被我等来了，好像来晚了羞愧似的慌匆匆的。
她骑个ฐ自行车，车后夹个ฐ篮子，沿着沟底的土道，把车子骑到后岔沟口，一扎，拿着篮子朝后沟的土崖上爬过去。我在山梁上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绵羊在崖壁上小心地一脚一脚移，到崖壁的半腰，那儿有了一片坦处，坦处上有几棵小树，她就在那树下不动了，把篮子挂在树枝上，双手在枝间抓来揪去。
我盯着红玲不动，心里火急火燎，在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只要那个时刻๑一来，我就可以朝我现的大门走过去，把门闩打开，敞开门扇。那时候，我所看到的太阳、村落、河流、山坡、镇子、街道啥儿的，就会朝我走近。红玲会哭着嫁给我。踢过我一脚的支书会成为我岳父。大队改为村了，支书退下了，我会成为ฦ村里的一个人物。全村四千二百多口人，大事小事都将去找问我咋办，而不是去问今天的支书。而这些，还刚刚是我的开始，我才二十岁，我不可能在田湖大队——田湖村干一辈子，我不可能在瑶沟村日日夜夜过光景，直到了死！往年，有多少乡干部都是从各大队干部ຖ中选拔的。我会在田湖村干得不错，会成为全县极出色的最年轻的村干部ຖ。然后，我会被选拔到公社去，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ຖ，再也不是农业户口了。也许，我会先当两年公社ุ团委书记，或是公社抓某一项工作的党委委员，再或是一上来就被任命为公社副书记，分工我具体抓工ื业或农业；一半年后，公社ุ书记或乡长突然因某次车祸或啥儿案子，死了或被免掉了，我就成了乡长或书记，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最大二十七岁，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长或乡党委书记，被送到啥儿党校学习两年，回来就留在县委了，日后就从县政府或者县委一级一级干上去，干上去……我不知道我到เ底会干到哪个位置上。七年前听说一个工人初中ณ文化，三年之内从车间主ว任干到了副省长的位置上。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儿，我没有那样的命，但我准定会给瑶沟村争得荣耀，整个儿田à湖镇祖辈世代没出个如我一般的人物。我在田à湖镇、我在田à湖公社ุ、我在瑶沟村……独一无二。也许还会留下一块纪念碑……
我的头有些儿晕。
太阳温温暖暖抚摸着我，山梁上开始散出被太阳照热的甜腻腻的土气。白云一片片在日光下游动。麻雀的叫声，在我身后啁啾成潺响不断的溪水。对面的沟崖上，红玲已从一棵树下移到了另一棵树下。
我静静地等待着，像我在镇子车站上等着一辆客车的到来；像我儿时过了新年，过了正月十五等待着下一个新า年和十五的到来。不消เ说，那时间流得如冬天凝着的河水。麻雀的叫声把我弄得心烦意乱，仿佛我在等着的不是客车或新า年或十五，而是等着一口去运棺材的牛车。我坐过运棺材的牛车，那ว车走得和我眼下的时间一样的慢。我真想对着红玲叫两ä声：
你快滚下土崖吧！
你快些滚下土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