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我低低开口，抬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着：不应该是这样的——以劫，如果要以命换命，那便不是拯救——你是医者，你是活人无算的大夫，怎么可以任凭这样消极的念头来左ุ右你。
可是对你……
那女孩儿，有着怎样的身世背景，我一概不知。只见得她那一艘客舟，极为宽阔巨大，且行驶如风。待得她的客舟近了赵构所乘之船，又下放数艘轻捷的小船，前来助战。细细看去，那一干助战者，赫然便是一众训练有素的海ร盗——这女孩儿好生了得，不但自家与海盗结有盟约相往，竟还能够劝得海盗勤王：这确是一番良策，赵构如今兵力短缺，若能得到一班海盗相助，确是大有裨่益。海盗不比寻常江湖人的那些散漫不羁，若能施以恩威，把握方寸，定然能ม够成就一支运用极佳的海上军队，而我相信，赵构有这样的驾驭之能。
所以，赵构，我程啸此番，只是——急人危难：无关倾力相助故人，亦无关勤王。你我相交之ใ初，犹在这个宋室的中原王朝消亡之后，然而如今，你我却在这个新朝开国不久之后，渐行渐远，终至决绝。
她扬起一臂，伸出手去，让晚霞的那ว些吉光片羽般的乱红，尽数染透她的冰肌纤指，染作桃花般艳丽的霓虹之ใ色。我心中暗暗叹着羡着——卿辞的一双手，是真的好美好美：她的肌肤，是一种略显晦暗的苍白，那一张容颜，有时亦会显出些许病态的淡青，并不悦目。然而她的一双手，却实是修长秀极，所谓“指若春葱”，那样的描述，仿佛竟都无可比拟其于万一呢——卿辞呵卿辞，你一定，要用这样一双手，一定要用这样曼妙的纤纤十指，去握手这一片令你痛彻的乱ກ世山河吗？
我向来明白，彼此谈及这些，其实从来也不过是无欢无喜地收场。然而我不在意，我只是希望，卿辞可以活得稍微真实些——不错，我一直觉得，她一直，都活得好假，活得好矫情——可是，这便是过卿辞。过卿辞，合该便是这个样子。我依然尊重她的意愿，尊重她的那些，于我看来，无论如何其实都是不愿去理解的处世态度——我与卿辞的这等交心，一如有时她对我的一些言辞深厉——我们之间，从来不需粉饰彼此的锋芒。
他长吸一口气，吐息之间，竟剧ຕ烈地咳嗽起来。我一惊上前，为殿下抚背，听殿下在我耳畔低语：“攻宋以来，眼见多少明山媚水，尽成零风剩ທ月，我都不曾感触感怀。可是如今，目及青城寨内，那ว些6续死去的宋廷宗室老幼，我竟突然起了物伤其类之感——是了，宋室又非残忍凌虐我族的契丹恶狗，我等却又为何，将之残忍凌虐至此？佛言因果报应，向来不爽，我只盼……若是他年，必要得偿此怨，也合该是要报应在我辈身上才好，万万不要把这些无德无善的业事，祸及我族后代子孙。”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那之后不久，殿下竟会蓦ย然病薨。壮志方แ酬，擎天之ใ柱即刻倾毁，奈如之何，恸如之何！守在殿下的灵前，我听着国相大人长声叹惋，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后来，国相大人将我带在身畔，我便将缅怀殿下之情，深埋心底，跟随国相大人继续征伐。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将宋室彻底灭亡，才可告慰殿下的在天之ใ灵——而殿下，终究是不愿亡宋的。
又或者，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痛得这样……这样不死不休。
卿辞，没有人逼迫你罢。我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削峭的肩膀，叹息着劝慰她：如果没有人逼迫你，你也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而这一次，你道你在世外桃源，寻得一个知己。我还只道，你这便会与这人徜徉江海、避世桃源——却原来，你竟还是存着拯宋之念，不止不消么เ？你盼我以唐家堡存留的后蜀龙脉中的遮天财力助你，作为ฦ日后迎返道君皇帝与渊圣的无虞之备——你明知道我祖上于唐末乱世之中，踞得这脉ำ倾国之ใ资，何其不易；你明知道我唐家堡祖上，于赵氏宋廷眼皮底下，将这巨富隐瞒得滴水不漏，何其艰难，你明知道，我蜀中ณ唐门，世代深居简出，纵有一干异术绝学独步武林，亦不过是一个敌我不犯的家族江湖门派；你明知道江湖素有“宁遇阎罗王，不惹唐门郎”之说，你却还是向我开口——不错，你我相交，自是从无二话。只是，行不更名，你要我以支撑家族世代安乐的巨เ擘之ใ动摇，作为代价，来拯救一个你所认同的，但或许、已然却是行将就木的王朝，行不更名，你要我唐璧，如何慨然相诺？
惟愿，倘若当真来日大难，终无可避。我唐璧，纵引咎怅惘，纵抱恨愧责，犹可得存一个能够自圆肺腑，聊以慰藉此心的说辞。
“阿涵你敢再叫我一声老人家试试？想我沈潜沈暗河正当年少，你是凭什么把我叫老了啊？”
打掉他的爪子，摸摸被他捏痛的脸颊，我狠狠地回瞪他一眼，转眼作云淡风轻状：“那有什么，曹子建还比甄洛小十岁呢，他怎么เ堪的，本公子就怎么堪呗。”
“点苍门待客之道也未见大气。”我吹了吹茶沫儿，闲闲道，“你何妨再多送我些饼茶。”
她低着头，唇角略略勾起，带出一抹不见欢颜的笑意：“我自然是，深以为然。只是公子，莫要太做得怀璧其罪就好。”
注：
阿桓，你是我所知道的皇帝ຓ当中，最倒霉的一个。当日，你哭着不肯即位，是多么大的一个ฐ笑柄，可是那般羸弱的你，最后还是挑起了宋廷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万不容辞的烂摊子。我永远记得，那一日东宫之中，你在榻前垂泪，那个小姑娘上前抱住你，声音低宛，却带着宿命般的冷与恸——
阿桓，这一句落在你身上，如何不更令人嘘เ唏。你并非无能：在位不过一载，诛六贼，用李纲，金人闻你内禅，几有卷甲北旆之意，你并非无能ม呵！可惜，你太年轻，我不知道自己้游历西夏的那ว段时日里，朝堂之ใ上的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重重压力。我相信你的乞和与妥协，必然有莫大的无可奈何；一如彼此初见的暗夜里，国库重地，相逢之际，我用利刃点在你的喉间，你却是那样星眸朗朗的对着我，眉间不减笑意地向我问道：“江湖义แ士？”——阿桓，你是那样信我。
注：
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代罗隐《牡丹花》：“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一水：长江。
碧血深朱黻。出自唐代杜荀鹤《再经胡城县》：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赏心乐事？毫不迟疑？”青年哑声重复那两个ฐ字眼，霍然抬眼看向面前的老者，苍凉一笑，“除却前辈这般惟恐天下不乱的不世高手，普天之ใ下，又有几人会将国破家亡视为ฦ赏心乐่事？毫不迟疑？呵，呵……若我迟疑，前辈岂非即刻便会、去缔造另一个ฐ亡国祸了么เ？”他眼中空茫之色一扫，冷厉的光华乍现于睫。那一怆一凛间的夺神风采，仿佛令天地都为之失色：“以一人之力翻覆天下，时势造英雄这等事，从来还是少一些为ฦ妙。我虽身负师传绝业，却也从未想过，此生定要做下什么大事。何况，我师门秉承出世之念，在下这一身一心，又如何不是、亦曾想要一力恪守？叹只叹，生逢乱世，又遇到เ前辈这等江湖怪客……罢罢罢，我便是做下这千古罪人又当如何？我来做，总比让旁人来做，更好把握这其中的分寸。”
“不错，既然如此，咱们一言既ຂ定，快马一鞭！你且去做罢，老夫可是会看着这个世道的。小子，咱们后会有期了！老夫先走一步！”
唔，我且解鞍，少驻初程。
这石头只有我的拳头般大小，一端圆些，另一端微尖。表面似乎密闭着丝丝网状的纹理，隐隐透出灰褐色的光泽，毫不起眼，却给我一种极细腻极温柔的感觉。
有些难以启齿地，他几乎声如蚊蚋：“我叫……何伤……”
“寓意倒好，只是我才碰上你这一路坎坷的，未免太过好笑。”她止住笑，挥了挥手，“好了何伤，我回家了，以后有时间再找你说话。”
“施阁主！施阁主何在？”山门之外，猛然勒马的男子抱着弟弟翻身下马，一路嘶声疾呼，“请阁主救我弟弟性命！请阁主救救他！”
男子闻言一愕：“阁主说笑了，我却有什么要紧，恳请阁主ว救我弟弟！”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匣，双手奉上，道：“在下身无长物，唯有这东海ร蛟龙之髓所炼的丹药，还算有些价值，请阁主切莫嫌弃，救我弟弟性命，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原来我做的，和我想要得到的，始终只是越来越远。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的一身一心，尽是哀毁。这哀毁，已非家破父亡的恨世怨毒，却是一场……纵百年之ใ后，纵折断颈骨亦无法救赎的，不堪回的天人永隔。
因为，若有遗留แ，他所留แ下的，已๐是一身遗臭千载的骂名。
父仇，可能算得已๐了；佳人，去日终成永诀。
他转身，看着近旁运筹巍然的完颜宗弼，飘飘忽忽地轻声说道：“纵然为名为禄，纵然已身成祸，王事岂是为着这些名禄，便可抛却故国的。”
这禄何用，千锺之粟，亦无法换回亡父再生；黄金之屋，他终已是家破流离的叛贼；而这名，倘若留แ下，亦不过是一个，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永世之骂名。
蓦然之间，他不知怎地，忽然忆起那日，自己离开桃源村之际，余末当时为阻自己再度杀人、不惜自污一身的举动。青年神思所及，内心不禁悲凉如雪：温润痴傻的少年呵，有些事情必将令你痛彻，有些事情你终不可改变；你的良善与自苦，是我生平仅见，可惜，你能救得寥寥数人，却亦无法救得这个世道。
而我，亦无法做到灭世。
无法做到……更是，不、忍、为、之ใ！
我已一错千丈，如何，还能ม再错。
他抬，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因他之前的一句话，神色略略๓现出困惑的完颜宗弼。青年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金兀术，我只是恨这个宋室如生——”
“——但我，更爱它——”
“——若、死！”
他随身携带的匕，因完颜宗弼此前，一直向他显示，自己对其信任有加，并重用不疑，一直都没有被解去。此刻，他抽出匕，手腕一翻，一力便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完颜宗弼适才闻言失色，却是料é定青年必是自刎，而非行刺。他出手如电去阻青年，却终是不及青年抱定必死之ใ心的倾力一刺๐。然而，那匕在完颜宗弼的一阻之下，青年略一分神，原本应穿心气绝的一剑，就此偏斜。完颜宗弼见得如此景况，情知青年已是再无生机，他后退一步，不由痛声惋惜道：“先生这是何苦！”
青年的匕已没入血肉，他一口气还未咽下，不禁意识模糊地想着：原来锥心之痛，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余末代他杀人之ใ时，是不是这样；过卿辞失去汴梁的时候，又是不是这样。而他自己้，此后再也无法感知到เ，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又是不是，也是这样。
卿辞，我从来，都没见过你的笑容。如果，我可以拥有你的一个、属于我的笑容，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彻至死。
我知道，我从来，不可能在你的记忆里。然而，无论日后，你是否能够了解，彼此的那些，从来就不曾交织密结过的前尘往事里……昨日无非陌路，今日无非仇雠，而我，都已经没有任何勇气，在一个或可奢望，将之ใ视为此情可待的来日里——以一副完整的生身之ใ躯，去承受那些，来之于你的，任何可能ม的，弃国离家的诅咒。
我如此眷恋你，死生难歇。所以，我不要离开这片你所眷念的山河。
他双手捂住破碎的心口，艰难地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走到南面的船舷跟前，身子一软，坠下金船，怆然落入那一片干戈方แ止的无边浩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