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饥寒交迫，走到她的居所叩门乞食。她眉眼盈盈，双手抱怀倚在门前，瞧着手抓干粮狼吞虎咽的他：“小和尚，没见过你啊，怎得连僧衣都未穿？难道当真没出息得连衣裳都给人打劫了？”
“不是……小僧、啊不，我是来少林寺拜师学艺的。黄河被决了堤，我家里也遭了淹，逃难路上和亲人失散了，幸好遇到一位少侠，指点我来少林寺。那位少侠说我这样愣头愣脑แ地投奔了来，人家方丈多半是不要的，为ฦ表诚心，少侠给我支招，这才给我把头剃去了。”
清晨，薄雾。
“姐姐！”少女欢笑着跳到斋中正自研磨药材的素衣女子跟前，摇着女子的衣袖娇็声道，“前几天我医好的那个患了心疼病的姑娘，辞别之ใ际送我一卷词钞，喏，就是这个，这位秦先生的词，真的真的好美好美哦！”
谁倚第一楼?人归后
眼底葱茏三四月。
君山。第一楼。酬君小筑。
容与立在回廊下，看不远处，繁花掩映的小楼。
“容先生早啊。”容与闻声回头，一个粉衫丽人袅袅地行至他身后丈外，意态慵懒地站定身形，冲他笑道，“难得见到先生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中月诧异得紧呢。”
容与淡淡一笑：“景姑娘回来了，这么说，萧公子也回来吧？”
景中月轻拂栏杆，悠悠转了个身坐在廊下：“我和阿然左右也在外面晃了两年多了，既ຂ然不喜欢我们的人走了，自然还是回来住着安适些。再说钟相那ว个事情，多少都是让人不放心的，我和阿然早早ຉ赶回来，看看楼ä主有什么决断。先生前些日子，不也是去往鼎州钟相那ว边、奔走些什么的。”
容与微微颔：“不错，楼ä主要我暗中ณ定夺，救下钟相手中一位能ม人，为ฦ楼中所用。”
“只是这位能ม人，如何竟是一个不过二八韶龄的少女呢？”景中ณ月轻掩檀口，笑声如珠如玉，“先生，你的这般作为，却是、有私心罢？”
容与洒然一笑：“自然是少不得假公济私一番๘，然而若能两ä全，岂非亦是一桩妙事。”
景中ณ月微微一笑：“先生同楼主ว一样，都是运筹帷幄之ใ人，中月不过是一时戏言罢了。就如楼主当年自名剑莫家，救得焉则ท是一个道理。用人之道，原是权衡一个‘好用’而已，哪里便当真在意什么别个，便是有个ฐ些微的‘动之以情’，却又有什么——士为知己้者用嘛ใ。”
容与闻言略略沉默，一时笑了笑：“其实何时才能ม做成知己，也是未知之ใ数。”
“歌儿，近来的账目做得很不错，楼主能得你这样一个算学精妙之人，分担账房细目，实在是第一楼的一件幸事。”容与进了华歌独居的掇星楼，看见十六岁的少女托着茶碗，呆呆抱膝坐在会客的梨花木椅上，神情茫然。他心中莫名一痛，柔声上前道：“歌儿，在什么เ呆？”
“啊，先生谬赞了……华歌、华歌惶恐。”少女直到容与的手轻轻落上自己的肩头，才蓦ย然回过神来，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谦卑的应答。容与叹息一声，俯下身子极近地看着她：“歌儿，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就好。我知道，你不可能ม当这里是家，可是这里很安全，你要尽量宽心一些。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连你家人的份儿，全部好好活下去。”
“华歌……华歌没有心事，华歌只是思念家人……可是很多事情，却又想不起，一时无法自拔……先生待我极好，楼主也很温和，景姐姐也很照顾ุ我……华歌会尽心为第一楼ä效力的。”少女看着容与温柔怜惜的目光，一时心痛如绞，莫可名状，“先生不要离开华歌好不好，先生可不可以、有时间多来看看华歌……华歌的命是先生救的，华歌看到先生，觉得很安心……华歌，想要先生，一直陪着华歌……”
容与望着少女哀怜的神色，深深凝住少女一张韶秀的容颜，却望不到，那哀怜背后的任何波澜。他开口，轻轻问她：“歌儿，你还是想不起当时家人遇害的情形吗？”
“想不起……”华歌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再度抬眼时，却已๐经是一张虚弱净澈的笑颜，“其实，也挺好的，不是吗，先生。至少这样，我可以少痛一些吧。”
他垂下眼睫，握住少女单薄的肩，手指微微用力，轻轻点了点头：“我一定会时常来看望歌儿的。”
“歌儿，你都来了大半年了，却连咱们第一楼的整个驻地，都还没有走个ฐ明白过吧？我记得，可是除了我拽着你去过几次倾君水榭和我的璧月馆，你也就容先生的酬君小筑、楼主议事的君子堂、自己的掇星楼这般三点一线的走动，好没意思。按说容先生也是——楼主是个顾不上你的，他这一手把你带回咱们第一楼的救命恩人，居然也只知道让你一味管理账目，都不让你多认识几个玩伴、休息休息的，哎，何其忍心！”景中月轻轻拂过书架上垒得整整齐齐的账簿，回眸看一眼犹是伏案工作的华歌，关切地抱怨着容与。
“姐姐错怪先生了，”华歌停笔澈然一笑，“账目不比其他，一天一天的用度，都要记得清楚才好。而且有些未雨绸缪之事，也是早早规划ฐ好，才比较方便啊。其他几位管事都是身兼数职，只有华歌百无一用，只会这个，自然是应该，多多在意一些的啊。何况我自小喜欢算学，做这些其实很开心的。”她搁笔合上账簿，垂着眼帘，便只让景中ณ月听见她声音里的嫣然旖旎，看不见她眼底朦胧的寥寥与悱恻：“左ุ右有先生陪着我，比去到เ哪里游玩什么，都要好太多。”
“这样啊，”景中月闻言掩口而笑，“你们两个啊，一个好像生怕旁้人近了对方、便要抢人似的，不欢喜任何人过多打扰对方；一个ฐ呢，为着自己眷念对方的这一颗心，旁人便谁都懒得多见一面——倒是天造地设也似，可是在我看来，却是没趣得紧呢。”
“姐姐取笑华歌了，”少女微微一笑应下，对于和容与有情一事，却坦诚得并不忸怩，“人生若是跌宕得有趣，却是何其难得的经历呢，姐姐和萧大公子所历，华歌只可艳羡，不可尝试，不然，手无缚鸡之ใ力的华歌，会给很多人添麻烦呢。”
景中月闻言，伸手抚住少女单薄的削肩，笑着叹着：“歌儿如此能干，又是如此解人。容先生果真慧眼，为楼ä主寻到歌儿这般乖๔巧可靠的人儿呢。”
“这样说来……楼ä主ว授意相救，而冥冥之中，先生救下的便是华歌，也是华歌有幸有缘，得以入得楼ä中，为ฦ楼主ว效力。”少女扬看向室外萧萧秋色之中，那些犹显深秀蔚然的幽篁佳树，唇角含着一缕柔柔的浅笑，“若能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安稳枕衾，月明好渡江湖，华歌此生，便无憾了呢。”
容与立在廊下，身形笼在室内两人看不到เ的光影里，听华歌道出这一句委婉的心愿。
“先生，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啊。”酬君小筑前，华歌倚在廊下，望着终于归来的容与，语意里尽是欣喜的依恋，或有些微幽怨。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从容与的怀中ณ探出大半身子，难为它是怎么掐算的这么个ฐ时间。华歌瞪大双眼，欢喜地看着猫儿：“咦，先生哪里得来的？”
“此番不是去了少林么，一位大师送的，歌儿喜欢，带回掇星楼玩罢。”
猫儿的颈上，用红绳穿了一颗檀木佛珠。华歌伸手接过容与递来的猫儿，勾起手指摆弄那颗佛珠，听得容与如是说，嫣然一笑：“人家大师送给先生的，我拿去好么？”
“在小筑，还是在歌儿那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容与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君山，也有些倦意，回身倚着栏杆，坐在华歌对面，笑容缱绻，有些微宠溺。
华歌低着头，纤指拈着那颗佛珠，定定。
“的确没什么不一样，”她抬起眼，看着容与，巧笑倩兮，“那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蓉儿好了。”
容与闻言失笑，微一回身，掩过眉目间不动声色的叹息：“那我不在歌儿身边的时候，就劳这小家伙，多多陪着歌儿了。”
她只是垂着眸，低眉如新า月，自顾ุ逗弄那只小小的猫儿：“先生如此言说，未免太瞧得起蓉儿了。”
他起身，低语：“我先去楼主那边看看，回来再陪歌儿。”
“杨幺在环山坪安营扎寨一事，楼ä主可有示下？”聆君阁内，容与和李觞对坐品茗，淡淡提及起义แ军的动向。
“如何便有什么เ可示下的，君山造化天然，本不是谁的，杨幺既一意要与我第一楼比邻而居，我们便做得一番鸥鹭忘机的态度便是。”李觞浅浅啜了口清茗，言语泰然，亦淡然，“他们自去造他们的反，我们还自在我们的江湖，至于朝廷，我倒是还相信、赵构不至于前来主动招惹我们什么，先生，你说是吗？”
容与看着李觞犹是一番不动声色地饮茶，微一垂：“楼主所言甚是。”
“呵，不说这个，”李觞笑了笑，抬眼看他，“先生近来，似乎是把账目尽数交给华歌去做的？难为她一个姑娘家，镇日里只是处理这些，这般忙碌。”
“楼ä主可有顾虑？”
“并无顾虑，只是觉得先生对华歌，未免过于严å苛。”
容与闻言略๓一停顿手中茶盏：“我只是希望她可以更好地为楼ä中效力，况且，楼ä主如何不知，歌儿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李觞依旧转着杯子，低着头并不看容与一眼，微笑：“哪个其中？”
“歌儿想不想去杨幺那边看看，起义军和咱们比邻而居，也这么เ些年了。说起来，你和杨幺该是相识的吧？”景中ณ月随手翻着华歌新า检的账目，闲闲说道，“姐姐真是服了你，这都五年了吧，除了咱们第一楼这方寸之地，歌儿居然愣是没迈出过第一楼大门一刻，换个旁้人，怕是非得闷死不可。歌儿果然是该养在深闺的女儿，当初怎么就跟了起义军了呢？”
丧亲之痛早已经年历载，景中月这般淡淡言及，华歌心中，也早已๐只道寻常：纵然幽居若此，她多少也是江湖性情傍身，看轻生死与执着心境无羁的情怀，她已如是。
何况，她原是差点失去生命之人，若非第一楼再造之恩，她必是要随着钟็相等人，一起灭亡在五年前的鼎州ะ吧。
“哥哥当初ม既然决定追随钟老爷，我们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我从来没有怨过哥哥，即使最后是这样的收梢，因为我们一家人的心是在一起的。”华歌起身为景中ณ月的茶盏续了一注温水，柔声道，“我不想去看杨哥哥的。咱们和起义军之ใ间，不过是些物资上的正常生意往来，我不想给外人留下咱们第一楼的什么把柄。哥哥的所作所为，在他和钟老爷一齐死去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终结了，我追随的是江湖中的第一楼，并不想和从前、和造反的杨幺有任何瓜葛。”
景中月微微一怔，随即轻叹一声：“左右是阿然和我说，朝廷似乎ๆ要派岳飞来剿杨幺了，这一次，起义军大约是凶多吉少了。我本来以为ฦ歌儿若是念旧不舍，姐姐是可以悄悄携了歌儿、让歌儿偷偷去和杨幺见一面的。”
“姐姐费心了，华歌当时身在起义军中，完全是因为ฦ哥哥投身钟老爷而已，所以我们全家才会都在那ว里，因为在爹娘看来，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为ฦ重要，无论在哪里。”华歌对景中月感激一笑，继续道，“所以哥哥决定的事情，我和爹娘无所谓赞同或反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因此，华歌对起义军的那些旧识，并没有什么เ顾念。”
景中月了然一笑，又听华歌低声道：“但其实，若说我对起义军没有丝毫芥蒂，却是不可能吧。造反使我失去所有家人之事，终是一个定局。我只觉得此生，再不要同他们有什么牵扯才好，又岂会有顾ุ念之ใ说？”她幽幽一叹：“说起来，作为一个细民，我自己觉得，其实还是对朝廷恭顺些的好——而身在江湖、不理会庙堂明令什么的，也比揭竿而起要好的多呢。”
入冬之ใ后，这一日，容与从江浙一带回到第一楼ä，在酬君小筑待了不过片刻，便有楼ä中子弟过来言道，李觞在君子堂中候他。
君子堂中，李觞枯峭的身形寂寂地立着。容与看着他，感到眼前年轻的楼ä主自秋天那件事情之后，的确还没有从悲伤中彻底走出。
“先生，你来了。”李觞并未看他，淡淡开口，“记得先生是建炎四年春月来到เ我第一楼ä中ณ的，这些年，先生为第一楼做出的一番助力，李觞在此，先行谢过先生。”
容与一揖还礼，只听李觞温言淡淡，道：“先生，你是朝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