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黄永玉为ฦ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九九二年，先生的骨灰归葬凤凰。他的墓在城南的听涛๙山下。从东门穿过回龙阁，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墓地。此地墓而无坟，只树了一块未经打磨的五彩石。正面镌刻๑着先生留แ给后人的十六个字：
凤凰，凤凰，从这座小城里走出来的，不仅有沈凤凰、黄凤凰，还有田凤凰、熊凤凰、陈凤凰……都是凤凰。贵州提督田à兴恕、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熊希龄、湘西王陈渠珍，这些近现代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集中出现在一座小城，可见人杰地灵之ใ说是有的。迹也好，仕途受挫也好，他们最终都想着要回到故乡凤凰。
我读到เ这一篇时又高兴又惆怅。常常想，一九三四年沈从文那ว次还乡，对于他个ฐ人，对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坛的意义。他在船上写的信《湘行书简》，是我至今读到的最恬静的文字。《湘行散记》、《湘西》又让多少人向往不已！遗憾ย的是我读书马虎，当时甚至疏忽了，洞河与武水相汇之处的武溪镇才是沈从文笔下的泸溪县。
一九九三年五强溪水库蓄水，武溪镇大部分被淹没，县城迁到了沅水上游的白沙。与两ä水汇合处的老县城相比，白沙镇地处通往常德、怀化的大道，似乎更占上风。小镇号称全国唯一的氧吧县城，必然跟地理条件有分不开的关系。沅水自南向北环流而下，大桥路经过城西，引开了车流。半圆形的小城，长年沐浴ภ在浩荡江风中，空气清新甘甜得出奇。江边成排的黑杨树也忍不住深呼吸，枝叶猎猎作响。沿江大道的楼房以青砖贴面，飞檐翘角，保留แ了土家族、苗族的建筑特色。傍晚时分，小吃摊担摆到门口空地上，起风了，就拿广告伞迎风遮住炉子，免得烟熏火燎。
德夯是几股溪水的汇合处。夯峡溪、玉泉溪、九龙溪，每一湾溪水，都会把人引入一条神奇的天然画ฑ廊。沿着九龙溪，一直向峡谷的深处走去。石板路旁有小小的茅棚可以避雨。沿路小块的农田à，是德夯老乡们口粮的来源。在这风景如画ฑ的峡谷中耕作，四季花开花落，长日水声鸟鸣，送走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日子，迎来一年又一年的生命。百年如一日。
峡谷已经到了尽头。我坐在草坡上，清除裤脚上缀满的苍耳。周围野花盛开，鸟儿鸣唱。
河下游筑了堰，形成深潭，以利于行船和灌溉。河水跌落的响声，整日回荡在群山间。沿河遍植杨柳，河岸石阶又宽又平，无论水涨水落，都不妨碍居民洗涤。千百年的流水把河里的石头打磨得圆润光滑。临河人家正好就地取材，用来垒屋基。讲究些的人家，阳台栏杆做成精致的木格子。连绵不绝的群山，把青瓦房衬托得格外宁静。
虽然有边城中ณ心小学和花垣三中，仅有的一家书店，仍然光线昏暗。一边店堂作了药店，剩下的小半边，零乱地摆了几本字帖，覆满了灰尘。柜台里两位老人围着火笼打瞌睡。邮ุ局在老街尽头，这天停电了，点起两支蜡烛办公。我从这里寄了张明信片回上海。营业员一听“上海”，满脸惊讶。是啊，上海是多么เ遥远的地方！茶峒河里的水，要流多少天，走多少里路才能到达上海？我递过写本，要她再给盖一个邮戳。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张白纸试着盖了五六遍，不满意，又掏出抹布擦了擦印戳，再蘸上印泥，才郑重其事地盖上“湖南花垣2oo31้1้o9๗18茶洞”。为何是浅近直白的“茶洞”而不是流传已久ื的“茶峒”，我没有问。这是个除旧布新的时代，许多东西往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复到本原。“峒”是土家族部ຖ落的称谓，“茶峒”显然比“茶洞”更准确，内涵也更丰富。
说到里耶，杨师傅更来劲。龙山一直是永顺土司管着的。雍正时候改土归流，当时选择县城有三个ฐ地方：民安、里耶、召市。民安在县境最北，召市居中ณ。里耶本来是大码头，理应做县城。三个镇争执不下，出了个主意，把各地的泥土拿来秤，哪里的分量重就选哪里。没想到民安人在土里掺了铁砂，结果衙门就设在了民安。
里耶街道平直，商店时髦，即便水运时代已成过去，仍然算得上繁华，规模相当于一个ฐ小县城。住的小旅馆，居然能ม收到凤凰台和华娱卫视。突然停电å了，孩子们从旅馆一楼的网吧四散而出。几个少年在街上比试车技，提起车把猛轰油门，摩托车以后轮着地猛然冲出，后座上的同伴放声大笑，一路绝尘而去。
宋绍兴五年（公元一一七二年），第十二代土司彭福石把署衙后迁至猛洞河支流灵溪河畔ึ的中溪州ะ老司城。此后的六百年间，老司城一直是政权的中心，土司王朝逐步兴盛。关于土司迁都，历来有多种说法。一说老司城是一块万马归朝的风水宝地，一说是处于军事上的考虑，群山环抱，易守难攻。从此以后，老司城所在的山窝便繁华起来。
此后，土司城渐渐废弃了。据民间传说，老司城分内罗城、外罗城，有纵横交错的八街十巷๕，人丁兴旺达到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史书中记载：“云烘紫殿，雾镇丹ล墀，巍巍乎五溪之巨镇，郁郁乎百里之边城。”老司城我没有来得及去，据说遗迹犹存，巍峨庄严不可一世。纵观土司政权，“虽受王朝爵号，实自王其地”，是一个“蛮不出境，汉不入峒，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的高度封闭自治的地方แ王国。
第二次到沅陵，有同事作陪，一路谈天说地，不着边际。聊到闻名已久ื的辰州符，据说道法高深，可以做到เ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比如疗治刀伤，甚至驱动死人走路。赶尸帮昼伏夜行，很多人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谁亲眼目睹。极有可能是在乱世中打着赶尸的神秘幌子，掩盖盐巴、鸦片的走私贸易。香港电å影中行尸走肉的情节，兴许就是从这里吸取的灵感。
白圆古寺野棠开，净院阿尼扫缘苔；
沅水大桥通车之前，每次过江都只能到尧河坐轮渡。就在渡船上，在车里，我写过一诗。其中两句，至今仍让我得意：
当尧河渡口成为历史，我也不再写诗了。沅水大桥橘红色的拱梁如同彩虹，中间有车道通向双洲。对岸，山如眉黛如青螺，山崖上刻着“义犬镇江”、“云怒石开”几个ฐ大字。这边，江滩上油菜花盛开，灿如黄金。
沈从文是一匹他所自喻的“无从驯服的斑马”，以一个“乡下人”的纯良内心孤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三十年代之ใ初，沈从文批评左翼文艺运动中部ຖ分作家“只要思想，不要艺术”的公式化倾向；赞扬“京派”文人诚朴治学，批评“海派”文人与商业结缘引起了鲁迅对他的批评。四十年代初ม，因为ฦ在《战国策》上表过文章，居然被视为“战国策派”；事实上，他“反对英雄崇拜”，并因“反对作家从政”被郭沫若误解。四十年代末，他将希望寄托在非党派、非集团的“第四条路线”，因之被定性为ฦ“反动”的“桃红色作家”。
这种政治立场决定了沈从文在解放后的命运。他的作品在大6和台湾都不能出版。一九八一年，春风解冻，沈从文受邀访美。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却很少提及“文革”期间的遭遇。当一位台湾作家问“你是否相信命运”时，先生回答：
“我不相信命运，却相信时间，时间可以克服一切”。
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界并不平静，他在国内文坛所得到เ的认可始终有限。先生一生出版各种作品七十多种，五百多万字，两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作品被译成四十多个ฐ国家的文字出版，直到九十年代才得到世人的公认。
沈从文的作品集中于批判ศ沉落的都市，和对乡村世界的礼赞。他的笔下，包含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内容和对人生的独特观照；显示ิ出中国民族文学风骨与借鉴西方แ艺术流派的统一；以湘西方言为基础，追求语言的暗示性和音乐่性，堪称“文体家”和“文字的魔术师”。他用全部的热情，创造了一个文学艺术上的湘西世界。
凤凰三杰之二：民国总理熊希龄
熊希龄出生于一八六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ณ进士，补翰林，被喻为湖南神童。担任湖南时务学堂提调（校长），与梁启、谭嗣同推行变法。一八九八年戊ຘ戌政变中被革职。辛亥革命中，与章太炎组建统一党。一九一三年任国务总理兼财务总长，为中ณ国第一位民选总理。因反对袁世凯独裁，次年二月辞职，暗中支持学生蔡锷和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兴兵伐袁。一九一七年退出政界，以毕生精力从事赈灾、慈善和教育事业。亲手创立北京香山慈幼院，沈从文曾经来这里当过一段时间图书管理员。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熊希龄起组织“全国国难救济会”，呼吁并贡献全部财产。上海、南京沦陷后，由夫人毛彦文陪伴，计划绕道香港返回湖南。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因脑溢血在香港逝世。国民政府为ฦ他举ะ行了隆重的国葬仪式。遗作有《双清集》、《双清遗珍》、《熊希龄集》、《明志阁遗著》、《熊希龄先生遗稿》，共七百万字。
一九四九年，maທozedong从西柏坡来到北京，住在熊希龄先生的故宅，香山双清别墅。maທozedong说：一个人为ฦ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的，熊希龄先生是做过许多好事的。周恩来评价：熊希龄是袁世凯时代第一流的人才。
关于熊希龄的婚姻很有意思：
熊希龄的元配廖氏，贵州镇远人，一八九五年患肺病亡故，人们对其知之甚少。次年，熊希龄的恩师沅州知府朱其懿，把二十岁的小妹朱其慧许配给熊希龄，两夫妻相敬如宾。熊希龄创办香山慈幼院的十多年间，她全力协助丈夫兴办平民教育。因积劳成疾，于一九三一年八月病逝，终年五十五岁。熊希龄痛悼亡妻，写有《熊夫人事略》，读来催人泪下。
熊希龄的第三任妻子毛彦文是浙江江山人。一九二〇年就读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英文系，与熊希龄的内侄女朱曦、朱嶷同学并成至交，经常去熊府度假，一九二五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后，赴美国密歇根大学留学，获硕士学位。回国后在上海复旦大学、暨南大学任教。
一九三五年，熊希龄给毛彦文写信，称赞彦文小姐“一不好虚荣，二不尚形式，三坦白直实，四不好世俗娱乐。以上皆非其他女子可以比。五立志创น立事业，六骨肉孝友，七挚爱儿童”。要彦文“考虑将来之幸福”。二月九日，两人在上海结婚，当时熊六十六岁，毛彦文三十六岁。有好事者送来一副对联：老年伯做大姐夫，旧同学成新า伯母。
婚后，毛彦文辞去教职，悉心协助熊希龄料理香山慈幼院的事务，办伤兵医院。熊希龄去世后，毛彦文继任香山慈幼院院长，后担任浙江、北平参议员。一九五〇年毛彦文由香港赴美国华盛顿大学任教授，退休后定居于台北。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无疾而终，享年一百零一岁。百花文艺出版社于二〇〇七年一月出版了毛彦文的回忆录《往事》，可以借鉴阅读。
熊希龄故居位于凤凰文星街一座四合院，门口对联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所撰：“宦海ร倦游还山小试慈幼院，鞠躬尽瘁救世惜无老子军”，写尽熊一生的悲欢。
凤凰三杰之三：湘西鬼才黄永玉
黄永玉自称：“湖南凤凰县人，土家族。一九三六年凤凰县模范小学毕业。一九三七年就读于福建厦门集美中ณ学，初中二年离校。以后自学美术、文学。做过瓷器小工及小学、中学、大学教学工ื作，演剧队见习队员，民间教育馆馆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ຕ，报社投稿人。经常开一点画展，出一点画册和文学集子。”
因为黄家兄弟众多，又逢战乱，黄永玉十三岁即外出当学徒谋生，浪迹福建、安徽等地。在颠沛流离中习文作画，无师自通。十七岁时在泉州偶然结识弘一法师。后在香港搞版画插图，以聪慧灵感闯入美术大门。一九五二年偕夫人回北京，任中央美院教授。文革时因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遭江青点名批评。
黄永玉博学多识，诗书画俱佳。他不受条条框框束缚，画荷花“以黑显白”。设计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装家喻户晓。一生经历风雨无数，在世界各地有五处画室，画卖到เ四十万可以分文不取，像年轻人一样开着法拉利到处跑，人称“鬼才”。他在凤凰的画ฑ室“夺翠楼”就在沱江边，牌坊式结构，精巧别致。旧居位于文星街，问凤凰人都知道。厅堂里挂了一幅黄永玉的画，画一对老夫妇，画上题字颇为有趣：
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
老婆一个ฐ，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少年英雄田à兴恕
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年）出生在麻冲乡一个ฐ苗族家庭。十六岁参加筸军，作战勇猛。二十二岁当副将、总兵。二十四岁官拜贵州提督，诏赐钦差大臣，次年又兼任贵州ะ巡抚。军权民政集于一身，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一八六一年，贵州ะ生青岩、开州ะ教案，田兴恕查封了传教活动，将天主教传教士文乃尔及教民四人凌迟处死。法国大使馆向清廷提出严å重交涉แ。迫于压力，一八六五年，田兴恕被革职配新疆，“永不赦免”。到เ了兰州ะ，所幸为ฦ陕甘总督左ุ宗棠接收，起用田兴恕带兵征剿陕甘两省的少数民族起义，屡获全胜。于是奏请光绪，请求将田à兴恕释放回原籍。一八七三年，田兴恕回到故乡，在凤凰城里筑屋居住。四年后，年仅四十一岁的田à兴恕英年早逝，留下“人世输赢无常局，贫贱吾家有素风”的名句。
田兴恕去世四十年后，一九一七年，他的孙子、国民党中将田应诏又成为ฦ湘西镇守使。一九二〇年，田应诏引让退位，将职务交付陈渠珍。
湘西王陈渠珍
一八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生于凤凰，毕业于长沙武备学堂。一九〇六年任湖南新军四十九标队官，曾参加同盟会，因清兵搜捕而退出。投靠川边大臣赵尔丰，入藏平叛，升为管带。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爆后，跋涉万里，历经九死一生回到湘西。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接替田应诏任湘西镇守使。一九三五年因剿共不力被迫交出部队，任湖南省政府委员、长沙绥靖公署总参议，移居长沙。幕后策动湘西军民抗租抗日，迫何键下台，张治中主持湘政。后任沅陵行署主任，收拾二万人枪，编成十个ฐ团。一九三九年薛岳将其旧部改编为新六军，他任军长。以年老请辞，到重庆面见蒋介石时被委任为军事委员会中将参议、设计委员会委员，实际上是软禁在南川县，办三一纺纱厂从事实业。抗日战争胜利后，才得以回到凤凰。
陈渠珍统治湘西三十年，开工厂，办学校，造枪炮，钞票，湘西二十余县尽归其属，人称湘西王。一九四九年十月，陈渠珍放弃了独霸湘西的战略，为ฦ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一九五二年病逝于长沙，得以善终。著有《军人良心论》、《艽野尘梦》，尤以后者文采斐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