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库区亮起了路灯。沿着大坝走到เ对岸的电站办公楼，值勤的武警听清来意，告诉我们去坡底下找旅馆。
早晨六点半，江上飘散着淡淡的薄雾。对岸船只动的马达声随着水波乘风而至。我学着同伴的样子，把双手举ะ在头顶ะ交叉挥动。船看到信号横过江来，搭上今天的头一拨乘๖客。当年的险滩，如今已无从寻觅。江上风平浪静，连绵的群山如画屏一般在身后徐徐退去。外形粗犷的淘金船定在江心，冲洗过的砂石从船尾倾泻入江，激起一浪ฐ一浪的水花。
我所喜欢的是，山里真有一个小村庄，而且村民都姓秦。孩子们一早一晚，上学放学路上，一身的花。穿过秦人洞，豁然开朗处有几丘应景的稻田à。桃花源里的乡村，照常耕田捕鱼，千米竹廊和延至馆的擂茶摊，是秦人村的一项ำ主要副业。山里另有一条简易马路，隧洞里可以通行手扶拖拉机。
及至登高望远，再谦恭的人也会生起指点江山的豪情。沅水穿过湘西的莽莽丛山，渐渐水势平缓，环绕着桃花源。幽幽碧水被江心洲一分为二。天气晴好的傍晚，水映斜阳，常有三日同辉的奇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某领导登临水府阁，面对江天一色，连声赞叹：“辽阔，辽阔！”那时江上浮光跃金，渔歌互答，是潇湘八景之一的“渔舟唱晚”图。此前更有一位伟人在一九五九年写过“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à”的句子。他写的是陶渊明挂冠而去的庐山，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ฦ是桃源人的口头禅。当地人还常把“桃花源里住一晚，多活二十年”的俚语挂在嘴边。偷闲半日，可以抵十年尘梦。桃花源悠长的日子常常让人忘记时光的流转。
旅途中，抽当地出的两块钱一包的老大哥牌香烟。有书为ฦ伴，很少跟人说话。在凤滩的木船上，我坐在舱内看沈从文的《湘行书简》。读到张兆和于北平写给他的信：
船老大在前面掌舵，通过舱底的链条操纵船只，自己้用纸卷烟抽。他已经跑了三十八年的船。年轻的时候，驾船下过汉口，去过南京，到过上海——都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简单的水上生涯。在马达的轰鸣声中，船老大说起往事，抑制ๆ不住满脸自豪的神情。
万里碧空孤影远，故人行程路漫漫。
少年渐渐鬓老，惟有春风今又还。
他的怀抱如同光风霁月，却终于未能回到故乡。次年十一月下旬，日军进犯湖南，又迁移到เ贵州修文县阳明洞。整个后半生，都在这样的迁徙中ณ。凡他待过的地方，都成为当地名胜。
傍晚时分，没什么游客。山间清幽，除了当年修筑的碉堡，就是满山遍布的坟茔。凤凰山以形态奇丽，貌似凤凰而得名，死后归葬这方风水宝地，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圆寂的僧尼、抗日的将士都在凤凰山作了邻居。
宗教街
第二次到沅陵，有同事作陪，一路谈天说地，不着边际。聊到闻名已久的辰州ะ符，据说道法高深，可以做到人力所不能ม及的事情，比如疗治刀伤，甚至驱动死人走路。赶尸帮昼伏夜行，很多人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谁亲眼目睹。极有可能是在乱世中打着赶尸的神秘幌子，掩盖盐巴、鸦片的走私贸易。香港电影中ณ行尸走肉的情节，兴许就是从这里吸取的灵感。
百年之前，现代的交通工具还未成气候，沅陵以其水路便捷，八方辐辏，教派林立。起伏不平的马路巷๕不足一里长，却集中了基督教堂、清真寺、佛庙和道观，成为一条宗教街。其中最显眼的永生堂，紧邻同事的母校沅陵三中ณ——从前的沅陵女子中学校园。永生堂一度为沅陵教区中心，管辖湘西十四座天主教堂，前后来传教的教士有上百人之多。教堂连地下室一共四层，有歌特式的尖顶，埃及蓝ณ的焰式门窗，考究的雕花玻璃。旁边的牧师楼，现在住满了人家，有热闹的家常气氛。
马路巷的尽头是碧瓦黄墙的白圆寺，始建于清康熙年间，旧名云栖庵。弥勒佛前香烟缭绕，两ä侧有近六百尊佛像，每逢初一、十五朝香拜佛者络绎不绝。
白圆古寺野棠开，净院阿尼扫缘苔；
寺外荷花寺旁柳，歇凉时节会当来。
这是清代张询《辰阳竹枝词三十二》中ณ的句子。蔡锷的都督府秘书、沅陵人修承浩面对白圆寺也感叹道：“兴废寻常事，东郊满夕阳。”
白圆寺正在大修，不便久留。我们去寻龙兴讲寺，寻找一个城市兴废的传奇。
龙兴讲寺
在乱无头绪的街巷中走得满头大汗，到得跟前，龙兴讲寺大门紧锁，不像有香火的样子。次日清晨再去，恰巧ู遇上一场大雨，暑热顿消。从头山门拾级而上，雨水打湿了石阶，空气中弥漫着青苔的气味。在过殿拍到一张蛛网的照片，蜘蛛已躲得不知去向。蛛丝沾满了水珠，反射着微微的亮光。
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第二年（公元六二八年），下旨ຈ修建了这所专门传授佛学的寺院，以“龙兴”为ฦ名，喻意帝ຓ王之ใ业的兴起。九十七年后，南岳大庙建成；三百四十八年后，岳麓书院才开坛讲学。龙兴讲寺很可能是全世界ศ现存最古老的学府，长期以来的文化传播中心，而不仅仅是一座寺院。明正德五年，文功武略๓的王阳明从贵州龙场到江西庐陵当知县。途经沅陵时，寓居龙兴讲寺数月，开坛讲授“良知良能”的心学。“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慧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低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ฦ故人留。”王阳明走后，他的学生、辰州郡丞徐珊在寺院后面开办了虎溪书院，为湘西一带最高学府。明清时期，贵州商人挨着寺庙建起了会馆黔王宫，现在还剩下一座戏台。
这座无钉无铆ຆ的庞大建筑群，虽经历朝多次重修，主体结构大多还是唐宋旧ງ物。大雄宝殿的讲经莲花座，是一个巨大的镂空石刻，明朝流传下来的宝贝。现在这里被辟为沅陵县博物馆，晨钟暮鼓已成往事。本地一位艺术家在书院开办展览，展出根雕、书画作品，墙上悬着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百马图》的仿作，画上吴昌硕的题字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的夫人，一位神情有些木讷的老妪平时守着这间不大的房子，收取参观的门票。
在龙兴讲寺的大部ຖ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二山门，跟工作人员攀谈。雨声笼盖了所有尘世的喧嚣，大雄宝殿显得格外庄严å肃穆。也许只有隔着雨帘ຈ，才能ม悟出殿前那块匾额的意境，是明朝礼ึ部尚书董其昌的手笔：“眼前佛国”。
这样清幽的意境，如果用来闭门读书，真是再好不过了。值班的大姐笑道：
“当年刚到文物管理局上班，觉得很新鲜ຒ。后来才晓得日子难熬，时间一长终于习惯了。龙兴寺原来藏有一件千佛袈裟，是唐朝一个皇后赏赐的，上面共有九百九十九个佛像。可惜这件镇寺之ใ宝在‘文革’中给毁掉了。”
这么大的雨，院中居然没有一点积水。我们向大姐打听沅陵墓葬的事。她说得眉飞色舞：
“沅陵出土的墓葬可多着呢，汉朝的，元朝的都有。喏，那具元朝古尸就在大殿后面的书院里。不过我从来不敢上去看。”
大姐侃侃而谈，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借了她的雨伞，一间一间细细地参观。
迷失的黔中郡
任何东西，一进了博物馆，都有王者气。
龙兴讲寺改作博物馆，两边厢房里，沅陵历年出土的钱币、陶瓷、青铜器琳琅满目，绝非一般县城所能ม比。“沅陵”即沅水边的高山，作为地名，最初ม出现在汉高祖五年（公元前二o二年），两千多年来一直是州ะ府所在地。当地人坚决认为ฦ沅陵是沅水边的君王陵，也并非没有道理。《水经注&ุ#8226;๙渭水》所载：“秦名天子冢曰山，汉曰陵，故通曰山陵矣。”
秦始皇统一中ณ国，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黔中ณ郡辖湘川黔边界一大片辽阔土地。至于郡ຉ城所在，一直是个谜。西距县城十六公里，乌宿乡的二酉洞，据说为焚书坑儒时的藏书之处。朝廷博士伏胜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偷偷将上千卷书简运出咸阳。这只满载典籍的诺亚方舟下汉水，过洞庭，溯沅水到达黔中ณ郡，把珍贵的竹简送入二酉洞妥善保存。“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即由此而来。
早些年，在沅陵西南十余里窑头村的田间地头随手一挖，就能找到เ秦砖汉瓦，武器和钱币，一九八五年五强溪水库蓄水前，抢救掘一批已知的墓葬。元代知州黄澄存夫妇的合葬墓中，不仅有元代三十文面值的纸币和世界上最早的商品包装广告，更令人惊叹的是，先出土的女尸，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仿佛刚刚入睡，一时引起轰动。可惜时值盛夏，措施ๅ不当，很快就腐烂了。当时男尸的血管依然畅通，从股动脉里注入了数百毫升的防腐药水，才得以保存下来，陈列在虎溪书院的一间地下室。负责看管的是位先生，我去的时候，他正若无其事地靠在门口看雨。檐下爬满了青藤，屋里沉静得如同古墓。
一九九六年，窑头村终于掘出占地十万平方米的黔中ณ郡遗址。环绕窑头村的四十余座圆土山，下面有厚厚的水银层，可以断定是巨型墓葬。墓葬的主人也许是历代黔中ณ郡ຉ王，甚至古夜郎王。三年后又出土了虎溪山一号汉墓，成为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现之一。墓主佩带金印，为第一代沅陵侯吴阳。
走进旃檀阁，就是存放吴阳墓棺椁的那ว一间，雕花窗棂漏过幽暗的光线，凋零的棺木如同一盘美丽的棋局。值班的女子坐在阴影里，自顾自低头看报。她抬嫣然一笑，仿佛前朝的红颜，娴静得让人心惊。
我们在龙兴讲寺消磨了一上午，不时抬看山下的沅水。每年端午节赛龙舟，江面上都是沸反盈天。传说中ณ，沅陵是盘瓠开天之地。沅陵划龙舟纪念屈原，更含不忘苗族始祖盘瓠的意思。
风雨扫除了暑气，等车的时候甚至有点凉。隔着雨雾望去，山长水远的沅陵依然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