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桃源，是去那边工作。转了一天的车，到达时已经华灯初ม上。后来桃源6续通了火车，有了高公路。我辞职、创น业，归来、离去，来来回回穿行。从长沙到桃源，公路两边是平畴和低山，春天里开映山红，初冬时油茶花漫山雪白，常引起人无穷的遐想。
那是一家建于八十年代的工厂。此前，一家砖瓦厂用多年时间把城边的山头夷为ฦ平地。在政府的主导下，上了出口食品项ำ目。九十年代国际行情变化，厂子难以为ฦ继，便由我所在的公司兼并，改了一个新า的名字。因为行业性极强的缘故，圈子里还是习惯称它的出口代号。
在桃源的最初ม两ä年，一切刚刚ธ起步。冬日阳光透过锯齿状屋顶上的窗户照进厂房，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那时年少，大家年少。荷尔蒙过剩的年代，全部ຖ精力都扑在工作上。唯一的娱乐就是喝酒。出差路上没喝完的酒带回来，搁在宿舍里满室飘香。隔壁几个同事馋得不行，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瓶底朝天。展到后来，出去买酒就是一箱，塞进床底下。深夜兴起，怀了酒瓶出门，找地方痛饮。当时也买不起好酒，但那喝酒的兴头，实在让人难忘。一群人自封酒桶酒囊，酒鬼酒仙，个个都是怪人。快乐่得无以名状时就口出豪言：干吗让我们做食品呢，要是收个酒厂来玩，保准能干出大动静来。
桃花节那天，冒着大雨在江边看过一场烟花。那年夏天，便离开了桃源。
某年秋天，我一个人回桃源，像一个古代文人那样到处受到热情招待。火车在夜色中穿越湘江、资江和沅水。时值午夜，从沿途车站上来各色人等，尽是疲惫的面容。车厢过道堆满了零乱的行李。黎明时分，火车到เ达号称湘西咽喉的常德。记得石长铁ກ路次通车时，沿途百姓放爆竹相迎。那时常德火车站还没有建成，进进出出就在一片空旷地上。我深深吸了口气，出了车站。上下两层的广场，欧式回廊，在宝石般幽蓝ณ的天幕下，如同一座城堡。
打车到三岔路，等去桃源的早ຉ班车。晨风带来阵阵凉意。路边的早餐店正忙着泡米粉，还没开始营业。向老板娘要杯热茶，我才惊觉，自己的桃源话已有些生疏。汽车在薄雾中徐徐开动。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玻璃上的水汽，将双眼紧贴车窗，生怕错过了外面的景致——窗外是茫茫的沅水。近乡情更怯，踏入桃源地界，心里忽然有点惴惴不安。
这条路在陬市分道，往西去往张家界，往南到桃源县城。雾气散去，车过枫树，晨曦中ณ露出清真寺的蓝ณ色穹顶。当年明太祖苦于湖南地方武装强悍，调来一支回族、维吾尔族骑兵。由á于剪ຘ除南军有功，朱元璋龙颜大悦，御笔一挥赐姓“翦”，还划了桃源江边平原地带作为封地。南来的骑兵化剑为犁，江山代有才人出。写《天山景物记》的明史专家翦伯赞就出生在这里。桃源电视台播本地新า闻，头面人物中翦姓占了不少席位。青林、枫树两ä个民族自治乡紧邻๑县城，天时地利人和，向来富庶。清真教门影响到地方饮食习惯，常德牛肉米粉风靡湖湘，枫树全牛宴亦远近闻名。其吃法崇尚大块烧煮ุ，辅以精工细烹。我在桃源数年，渐渐形成对牛肉的偏爱。
“桃源的酒，陬市的糖，河洑的饺条一尺长，郑驿的虾子满街爬，剪ຘ市的豆腐像城墙。”这民谣是很多年前，在延溪宾馆，一位姓宋的政府官员说与我听的。彼时桃源酒厂已经破产转行，陬市的糖倒颇有市场。在秋天选取八月桂花，制成中ณ空的糖棒，入口即有清香。河洑现归常德鼎城区管辖，桃源的司机清晨出城，正好到河洑停车吃早饭，要两根油条，一碗牛肉米粉。据说汤料里加了草果，回味无穷。沅水到郑家驿转一个大弯，流势变缓，水草丰美，鱼虾极多。因为石膏卤水与众不同，又盛产大豆，所以剪市的豆腐嫩滑结实，赢得了“像城墙”的赞誉。
桃源在一条大河的边上——就是屈原涉江而上的那条沅水，传说中芷兰飘香。除了雨季以外，河水长年清澈，有诗人般的飘逸。水运时代，上行船过了桃源开始上滩，此去生死难料é。下行船漂完三百里险滩，前方是水流平缓的洞庭湖区。一方แ山水养一方人，桃源人生来就性情缓和。九八年夏天涨洪水，我们公司承担一段江堤的防洪任务。巡防时，见郊外农家把家具物什搬往高坡，耕牛系在树底下，大水都涨到脚边了，犹自坐在桌前推牌九，态度从容至极。
因为地处平原，背靠崇山峻岭，桃源曾经饱受洪涝之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集全县财力，在县城和沿江各乡镇筑起了坚固的大堤，各处路口都设有闸门，并重修楚望塔、文昌阁等仿古建筑，算得上地方政府一大德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桃源的防洪墙也是情人墙。时有妙龄男女，一前一后迤逦行来。沅水北去，远山如黛，如伊人的眉弯。
渊明号是一条仿古游船，平时很少开动，停在县政府门口的防洪纪念碑下。如果人多，可以包船溯江而上作一日游。年轻人坐得多的是去往双洲的小木船。解开缆绳，动柴油机，小船向江心驶去。这种专载客人的桃源划子“漂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迎面驶来大船，那汉子在船头迎风而立。这条江比起以前冷清了不少，但是木柴运输仍然十分可观，林业检查站的大船终年忙碌不休。
上了岛，芭茅草长得一人多深。芳草萋萋，最容易勾起乡愁。旧时，后生们放排下来都不愿回去，娶了漂亮的桃源姑娘，岸上无处落户，就在双洲安顿ู下来。年长日久，便有了数百人口。双洲四面环水，村民世代相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流传至今。各家房屋分散在菜圃和果园间，门窗大开，连窗条都没有。仅仅一水之ใ隔，双洲的恬静与县城的市井已大异其趣。城市人感叹世风不古、人心淡漠，桃花源式的田园牧歌已成为乌托邦式的幻想。假如在这里架三间瓦屋，过诗酒生活，该有何等逍遥！
沅水大桥通车之前，每次过江都只能到尧河坐轮渡。就在渡船上，在车里，我写过一诗。其中两ä句，至今仍让我得意：
有谁能缩短天下所有的距离？
有谁能到เ达心中ณ久远的彼岸？
当尧河渡口成为ฦ历史，我也不再写诗了。沅水大桥橘红色的拱梁如同彩虹，中ณ间有车道通向双洲。对岸，山如眉黛如青螺，山崖上刻着“义แ犬镇江”、“云怒石开”几个大字。这边，江滩上油菜花盛开，灿如黄金。
年年春去秋来，桃源留แ下了我许多难忘的记忆。有人说，给我梦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桃源也许算得上我的精神故乡。多年后回忆湮灭，理想消เ磨，过去的同事纷纷结婚生子。所幸，我是个异数。
有一年深冬，我在桃花源机场等飞机回上海。候机室没有空调，冷得厉害。海南航空三十二座的多尼尔飞机腾空而起，隔着舷窗俯视，广袤的原野上，沅水曲折回环。此后的日子谁又能预料é呢？
又是春天，我站在江边。想起老家有句俗语：吗得到เ桃源！我一直理解为ฦ事情难办、路途多艰的意思。经过多少年的风雨，我才品味出“桃源”二字的深层含义：山重水复后的坦途，柳暗花明处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