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坐在黑色的三角琴前，弹奏着肖邦的降d大调第十五前奏曲。黑白相间的琴键错落有致地起伏落下，琴声幽静、美妙，犹如闪耀着银光的溪流一样流淌在静谧的黑夜里。月光透过天窗照拂着他和钢琴。他的头和眼睛同样是黑色的，脸庞看上去有些瘦削，对于一名音乐่家来说，这样的外貌反而衬托出了一种宁静孤独的气质。他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左ุ手的衣袖垂落在琴键上，右手的衣袖挽到เ小臂上。手背上那ว块疤痕清晰可见。疤痕的颜色暗淡，表面皮肤微微凸起，形状像是反转的字母"n"ิ。
黑暗中ณ，那些乐曲里的音符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一个ฐ熟ງ悉的人物轮廓。我已๐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轮廓了，也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打动人心的琴声了，特别ี是在这间房间里。
这间房间是一幢双层西洋式建筑的阁楼ä。房屋的建造者利用二层和屋顶之ใ间的巨大空间搭建了这个阁楼。阁楼原本的用途是放置杂物，但由于地方实在过于宽敞，后来的房主又喜欢弹奏钢๐琴，就在这个阁楼房间的墙壁上装ณ了隔音板，把这里改造成了琴房。房屋是木制ๆ结构，地板和楼梯表面的红漆已๐经差不多掉完了，暴露在外的木头纹理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如同久远的记忆，房屋的墙壁陈旧，门窗变色。整幢建筑里，只剩眼前这台三角钢๐琴还崭新如初ม，在黑夜里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钢๐琴家缓缓地结束了这一曲的弹奏。房间陷入音乐结束后特有的岑寂里。
"ิ对不起，您刚ธ才问我什么เ？"
钢琴家的法语每个元音都特别清晰，听起来有一种天然的韵律感。
"对您来说，音乐่意味着什么？"ิ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这属于采访的问题吗？"
"不，这只是我个人想问的问题。"ิ我说。
他站起身，有些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涌入了房间。他无动于衷地站在窗前，思索了一会。琴声的回响消失在了寒风低沉的呼啸里。
"我曾在一本法国电影杂志上看见过一个关于音乐่的剧本。剧ຕ本大意是说在人类刚刚ธ直立起来不久的时候，他们现要想生存下去实在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许许多多的困难，甚至多到เ了痛苦的程度。许多人在彷徨中死去，更多的人在彷徨中ณ等待死去。就在这个ฐ时候，人们听见天空中传来了上帝的声音。上帝ຓ说，‘请听音乐。‘人们按照ั上帝ຓ的提示ิ听起了音乐่。音乐使人们得以减轻痛苦，获得欢乐。音乐่给了人们希望，人类也因此顺利ำ地生存了下去，一直延续到เ了今天。"钢๐琴家说，"这个剧ຕ本很短，情节也谈不上引人入胜。作者试图用象征的手法来说明音乐่的意义，但是象征得过于笼统了。把剧本里的音乐่换成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主ว题似乎依然可以成立。总之这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剧本，所以没能拍成电影。不过剧本我还是看完了，因为它提到的是音乐。"ิ
"这是您对音乐的看法？"我问。
他摇了摇头，右手扶着窗沿，手指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木框。这个ฐ动作在我看来有些熟悉。
"无论哪一本圣经里都没有提到神创造了音乐่。但音乐在某些方面十分类似于上帝所造之物。音乐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完美的和不完美的差别ี。对于我这个演奏音乐的人来说，问题的答案就是自我。"
"自我？"ิ
"ิ音乐使我意识到เ自己้的存在。"
钢琴家离开窗户，回到钢๐琴前。他的衬衫在黑暗里白得有些耀眼。轻柔朦胧，飘渺凄迷的琴声再度响了起来。琴声的线条连绵不断。肖邦的前奏曲一接一地浮现在了黑暗中。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单人沙上，闭起眼睛聆听着他的演奏，继续沉浸在熟悉的琴曲里。这的确是无与伦比的演奏，让我感到自己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或者应该这么เ说，过去的时刻๑又再次来到เ我的面前。过去，我曾如醉如痴地欣赏这二十四前奏曲，感受乐่曲浓郁的诗意和优美的意境。现在，我的意识随着琴声而摇摆起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音乐的确可以使人意识到เ自己้的存在，使人对死亡和生命的进行思考。在本质上音乐和生命都是一种瞬间的艺术。瞬间产生，瞬间消เ失，却具备着某种永恒性和无限性。
但对于我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喜欢音乐。用喜欢来形容可能不怎么恰当，应该说是习惯，习惯于音乐่，因此听了许许多多不同的音乐-ๅ-ๅ富有宗教意味的巴赫，华丽旋转着的约翰·施特劳斯，愤怒咆哮的贝多芬，激进浪ฐ漫的柏辽茨，不可一世的瓦格纳，深情与优雅并举的肖邦，还有其它一些-ๅ-也许这些只是音乐中ณ属于古典音乐范畴的一小部分而已๐，不过对于我这一渺小的人类个ฐ体来说已经是非常多，非常多了。音乐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物，没有人是不喜欢音乐的，最多是欣赏的种类略๓有一些小小的区别ี。欣赏音乐不需要复杂的知识和昂贵的装置，只要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着就行了。放松身心，舒缓肢体，让乐曲的每个ฐ音符都能穿越耳膜从脑海顺ิ流而下，在心脏的位置汇聚，逐渐扩散到เ身体的每个角落。
然而，在聆听音乐่的同时，有一个问题始终，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让我自己感到เ难以理解。我时常在欣赏音乐่的中ณ途想起这个问题，或是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然而差不多每一次都迷失在迷宫里-ๅ-节奏和旋律构成的迷宫，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得不困惑地从乐曲的迷宫里原路返回。
-ๅ-对于我来说，音乐่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记得雨天的时候，未婚妻立在窗前，缓缓拉奏着她钟爱的小提琴。我站在她身后，默默聆听着穿梭在雨中ณ的温柔而优美的琴曲。
那时我问过她相似的问题。音乐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เ？
她垂下手中的琴弓，沉思了很长时间。雨滴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窗台边，打在玻璃上，汇聚在一起，消เ失。可是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一笑，敞开琴弓轻轻低头，做出请欣赏的姿ู势。然后抬起纤细的手臂，再度架起小提琴，继续拉奏下一个曲目。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这样做的含义。她希望我能ม聆听她所演奏的音乐。那个时候，她也需要着我。而我却只纠缠于自身的问题，无暇他顾。现在，我时常记起雨天，记起她的这个ฐ动作。她的这个动作像她拉奏的曲子一样深入我心。
现在，我时常记起雨天，但我所聆听的琴曲已经消失了。
钢琴家一边弹奏肖邦ะ的前奏曲，一边回答剩下来的采访问题。只要是音乐方แ面的问题，基本上他都有问必答，但出音乐范围之外，他就以沉默地弹奏钢๐琴来对应。在他弹奏完肖邦ะ的二十四前奏曲的时候，采访也差ๆ不多完成了。
"我非常欣赏这二十四前奏曲，"他垂下双手，说"这是肖邦ะ独一无二的作品。一天堂，一恶梦，从美丽到เ神秘，从预ไ言到哀伤，从命运到เ死亡，每一都有不同的调性，我们生命里的一切都应有尽有。比如这a小调第二前奏曲，左手弹奏的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右手弹奏的是人生的悲哀。左ุ手命运，右手人生。每次弹奏它们的时候，都让我无比强烈地意识到เ了自己้的存在。"ิ
"我也很喜欢这个ฐ作品。"我说。
"肖邦ะ的前奏曲不仅仅是乐曲开头部ຖ分那ว种意义แ上的前奏。它同时也是独立的乐曲。"
钢琴家转过身体，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他左手的食指和中ณ指按在右手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那快形状奇特的疤痕。
"您以前去过巴黎没有？"
"还没有去过。"我说。
"ิ我建议您去一次巴黎。柏辽兹曾说巴黎有可怕的尸体和迷人的跳舞。巴黎同样也有迷人的音乐。"他说，"ิ那里有音乐่等待着您去聆听。"
"巴黎有音乐等待着我去聆听？"我问。
"ิ您会明白的。"他说，"ิ假如您仔细聆听的话，就会觉，属于您一个人的音乐已๐经响起。"
"属于我一个人的音乐？"
钢琴家点了点头，没有再对我解释什么。我于是起身告辞，并预祝第二天他的独奏音乐会获得成功。他微微笑了笑，与我握手告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他死了。
一个月以后，我收到เ了一封寄自巴๒黎的邀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