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๗月13๑日
199๗2๐年9月1้3日
1988年
1988年
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
1995年7๕月18日
1995๓年7月18日
美丽安静的清华园也并不安静。国共两ä方的学生斗争激烈。此时，胡乔๒木原名胡鼎新同志正在历史系学习，与我同班。他在进行革命活动，其实也并不怎么隐蔽。每天早晨，我们洗脸盆里塞上的传单，就出自他之手。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尽人皆知。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床上，劝说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胆小怕事，没敢答应。只答应到เ他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课，算是聊助一臂之ใ力，稍报知遇之ใ恩。
学生中国共两派的斗争是激烈的，详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ç争。不过据我的观察，两派学生也有联合行动，比如到เ沙河、清河一带农村中去向农民宣传抗日。我参加过几次，记忆中好像也有倾向国民党的学生参加。原因大概是，尽管蒋介石不抗日，青年学生还是爱国的多。在中国知识分子中ณ，爱国主义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根深蒂固的。
这几年，我们家庭的经济情况颇็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和膳费，就煞费苦心。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收学费40่元；但这只是一种形式，毕业时学校把收的学费如数还给学生，供毕业旅行之ใ用。不收宿费，膳费每月6块大洋，顿ู顿ู有肉。即使是这样，我也开支不起。我的家乡清平县，国立大学生恐怕只有我一个，视若“县宝”，每年津贴我5๓0元。另外，我还能ม写点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就能够大大地减轻。我就这样在颇为拮据的情况中度过了4年，毕了业，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过一张相，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
当时流行着一个词儿，叫“饭碗问题”，还流行着一句话，是“毕业即失业’。除了极少数高官显宦、富商大贾的子女以外，谁都会碰到这个性命交关的问题。我从三年级开始就为此伤脑筋。我面临ภ着承担家庭主要经济负担的重任。但是，我吹拍乏术，奔走无门。夜深人静之ใ时，自己脑แ袋里好像是开了锅，然而结果却是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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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面镜子4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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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快要到1้934๒年的夏天，我就要离开学校了。真好像是大旱ທ之年遇到甘霖，我的母校济南省立高中ณ校长宋还吾先生，托人邀我到เ母校去担任国文教员。月薪大洋160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大概ฐ因为ฦ我表过一些文章，我就被认为是文学家，而文学家都一定能教国文，这就是当时的逻辑。这一举真让我受宠若惊，但是我心里却打开了鼓：我是学西洋文学的，高中国文教员我当得了吗？何况我的前任是被学生“架”当时学生术语，意思是“赶”走的，足见学生不易对付。我去无疑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无异于跳火坑。我左考虑，右考虑，终于举棋不定，不敢答复。然而，时间是不饶人的。暑假就在眼前，离校已成定局，最后我咬了咬牙，横下了一条心：“你有勇气请，我就有勇气承担！”
于是在1้93๑4๒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国文教员。校长待我是好的，同学生的关系也颇融洽。但是同行的国文教员对我却有挤对之ใ意。全校3个年级，12个ฐ班，4๒个ฐ国文教员，每人教3个班。这就来了问题：其他3位教员都比我年纪大得多，其中一个ฐ还是我的老师一辈，都是科班出身，教国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着备课。他们却每人教一个年级的3๑个ฐ班，备课只有一个ฐ头。我教3个ฐ年级剩ທ下的那个班，备课有3个头，其困难与心里的别扭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这一年里，收入虽然很好16๔0元的购买力约与今天的3๑2๐00่元相当，心情却是郁闷。眼前的留แ学杳无踪影，手中的饭碗飘忽欲飞。此种心情，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幸运之神如果有的话对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签订了互派留学生的合同，我喜极欲狂，立即写信报了名，结果被录取。这比考上大学金榜ึ题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别是一番๘滋味在心头。积年愁云，一扫而空，一生幸福，一锤定音。仿佛金饭碗已经捏在手中ณ。自己身上一镀金，则左ุ右逢源，所向无前。我现在看一切东西，都出玫瑰色的光泽了。
然而，人是不能脱离现实的。我当时的现实是：亲老，家贫，子幼。我又走到เ了我一生最大的一个歧路口上。何去何从？难以决定。这个ฐ歧路口，对我来说，意义真正是无比地大。不向前走，则ท命定一辈子当中学教员，饭碗还不一定经常能ม拿在手中ณ，向前走，则会是另一番๘境界。“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怎敢再回头？”
经过了痛苦的思想矛盾，经过了细致的家庭协商，决定了向前迈步。好在原定期限只有两年，咬一咬牙就过来了。
我于是在1935年夏天离家，到เ北平和天津办理好出国手续，乘西伯利亚火车，经苏联，到了柏林。我自己的心情是：万里投荒第二人。
在这一段从大学到教书一直到出国的时期中，我的心镜中ณ照见的是：蒋介石猖狂，日本军野蛮入侵，时局动荡不安，学生两极分化，这样一幅十分复杂矛盾的图像。
马前的桃花，远看异常鲜艳，近看则不见得。
我在柏林待了几个月，中国留学生人数颇多，认真读书者当然有之，终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国民党的大官，自蒋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国“流学”。这些高级“衙内”看不起我，我更藐视这一群行尸走肉的家伙，羞与他们为ฦ伍。“此地信莫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离开柏林，到เ了小城又是科学名城的哥廷根。从此以后，在这里一住就是7年，没有离开过。
德国给我一月12๐0่马克，房租约占百分之四十多，吃饭也差ๆ不多。手中ณ几乎没有余钱。同官费学生一个月8๖00马克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ใ。我在德国住了那么久ื的时间，从来没有寒暑假休息，从来没有旅游，一则因为“阮囊羞涩”，二则珍惜寸阴，想多念一点书。
我不远万里而来，是想学习的。但是，学习什么เ呢？最初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打算。第一学期，我选了希腊ຘ文，样子是想念欧洲古典语言文学。但是，在这方面，我无法同德国学生竞争，他们在中学里已经学了8年拉丁文，6年希腊文。我心里彷徨起来。
到เ了1936年春季始业的那ว一学期，我在课程表上看到เ了瓦尔德施米特开的梵文初ม学课，我狂喜不止。在清华时，受了陈寅恪先生讲课的影响，就有志于梵学。但在当时，中ณ国没有人开梵文课，现在竟于无意中ณ得之，焉能ม不狂喜呢？于是我立即选了梵文课。在德国，要想考取哲学博士学位，必须修三个系，一主ว二副。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两个副系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我从此走上了正规学习的道路。
19๗37年，我的奖学金期满。正在此时，日军动了卢沟桥事变，虎视眈眈，意在吞并全中国和亚洲。我是望乡兴叹，有家难归。但是天无绝人之ใ路，汉文系主任夏伦邀我担任汉语讲师，我实在像久旱逢甘霖，当然立即同意，走马上任。这个ฐ讲师工作不多，我照ั样当我的学生，我的读书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偶尔到汉学研究所来一下。这情况一直继续到เ1945年秋天我离开德国。
1939๗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开幕。我原以为ฦ像这样杀人盈野、积血成河的人类极端残酷的大搏斗，理应震撼三界，摇动五洲，使禽兽颤抖，使人类失色。然而，我有幸身临ภ其境，只不过听到几次法西斯头子狂嚎——这在当时的德国是司空见惯的事——好像是春初ม觉，无声无息地就走进了战争。战争初期阶段，德军的胜利ำ使德国人如疯如狂，对我则是一个ฐ打击。他们每胜利一次，我就在夜里服安眠药一次。积之既久，失眠成病，成了折磨我几十年的终生痼疾。
最初生活并没有怎样受到เ影响。慢慢地肉和黄油限量供应了，慢慢地面包限量供应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应了。在不知不觉中，生活的螺丝越拧越紧ู。等到人们明确地感觉到时，这螺丝已经拧得很紧很紧ู了，但是除了极个ฐ别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没有听到เ老百姓说过一句怨言。德国法西斯头子统治有术，而德国人民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民族，对我来说，简直像个ฐ谜。
后来战火蔓延，德国四面被封锁，供应日趋紧ู张。我天天挨饿，夜夜做，到中国的花生米。我幼无大志，连吃东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壮志的人，到的一定是燕涎、鱼翅，哪能ม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只到เ花生米呢？饿得厉害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处在饿鬼地狱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个ฐ吞下去。
我仍然继续念书和教书。除了挨饿外，天上的轰炸最初还非常稀少。我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此时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替他上课。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读通了吐火罗文，名扬全球。按岁数来讲，他等于我的祖父。他对我也完全是一个ฐ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ຖ拿手的好戏都传给我：印度古代语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见，一定要教我吐火罗文。我乘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机，通过了口试，布劳恩口试俄文和斯拉夫文，罗德尔口试英文。考试及格后，仍在西克教授指导下学习。我们天天见面，冬天黄昏，在积雪的长街上，我搀扶着年逾八旬ຒ的异国的老师，送他回家。我忘记了战火，忘记了饥饿，我心中只有身边这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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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面镜子5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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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怀念我的祖国，怀念我的家庭。此时邮政早已๐断ษ绝。杜甫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却是“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亿金”。事实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这大大地加强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药量，与日俱增，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时英美的轰炸已成家常便饭，我就是在饥饿与轰炸中写成了几篇论文。大学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当了兵。过了没有多久ื，男生有的回来了，但不是缺一只手，就是缺一条腿。双拐击地的声音在教室大楼中往复回荡，形成了独特的合奏。
到了此时，前线屡战屡败，法西斯ั头子的牛皮虽然照ั样厚颜无耻地吹，然而已经空洞无力，有时候牛头不对马嘴。从我们外国人眼里来看，败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无力了。
德国人民怎么เ样呢？经过我十年的观察与感受，我觉得，德国人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民之ใ一。文化昌明，科学技术处于世界前列ต，大文学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科学家，近代哪一个民族也比不上。而且为人正直、淳朴，各个都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政治上，他们却是比较单纯的，真心拥护希特勒者占绝大多数。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极端诬蔑中国人，视为文明的破坏者。按理说，我在德国应当遇到เ很多麻烦。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เ。听说，在美国，中国人很难打入美国人社ุ会。可我在德国，自始至终就在德国人社ุ会之ใ中，我就住在德国人家中，我的德国老师，我的德国同学，我的德国同事，我的德国朋友，从来待我如自己人，没有丝毫歧视。这一点让我终生难忘。
这样一个民族现在怎样看待垂败的战局呢？他们很少跟我谈论战争问题，对生活的极端艰苦，轰炸的极端野蛮，他们好像都无动于衷，他们有点茫然、漠然。一直到1้9๗45๓年春，美国军队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彻底完蛋了，德国人仍然无动于衷，大有逆来顺受的意味，又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ใ外，又有点昏昏然、懵懵然。
惊心动魄的世界大战，持续了6年，现在终于闭幕了。我在惊魂甫定之余，顿时想到了祖国，想到了家庭，我离开祖国已经1้0年了，我在内心深处感到เ了祖国对我这个海外游子的召唤。几经交涉แ，美国占领军当局答应用吉普车送我们到เ瑞士去。我辞别德国师友时，心里十分痛苦，特别ี是西克教授，我看到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双手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我连头也不敢回，眼里流满了热泪。我的女房东对我放声大哭。她儿子在外地，丈夫已๐死，我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个ฐ人。几年来她实际上是同我相依为ฦ命，而今以后，日子可怎样过呀！离开她时，我也是头也没有敢回，含泪登上美国吉普。我在心里套一旧ງ诗想成了一诗：
留แ学德国已๐十霜，
归心日夜忆旧邦ะ。
无端越境入瑞士，
客树回望成故乡。
这1้0年在我的心镜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统治，极端残酷的世界大战，游子怀乡的残影。
194๒5๓年10月，我们到เ了瑞士。在这里待了几个月。19๗4๒6年春天，离开瑞士，经法国马赛，乘๖为ฦ法国运兵的英国巨เ轮，到เ了越南西贡。在这里待到夏天，又乘๖船经香港回到上海ร，别离祖国将近十一年，现在终于回来了。
此时，我已๐经通过陈寅恪先生的介绍，胡适之ใ先生、傅斯ั年先生和汤用彤先生的同意，到北大来工作。我写信给在英国剑桥大学任教的哥廷根旧ງ友夏伦教授，谢绝了剑桥之ใ聘，决定不再回欧洲。同家里也取得了联系，寄了一些钱回家。我感激叔父和婶母，以及我的妻子彭德华，他们经过千辛万苦，努力苦撑了11年，我们这个家才得以完整安康地留了下来。
当时正值第二次革命战争激烈进行，交通中断ษ，我无法立即回济南老家探亲。我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个ฐ夏天。在南京曾叩见过陈寅恪先生，到เ中ณ央研究院拜见过傅斯ั年先生。1946๔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到秦皇，转乘๖火车，来到了暌别11年的北平。深秋寂冷，落叶满街，我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阴法鲁先生到车站去接我们，把我暂时安置在北大红楼ä。第二天，会见了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汤先生告诉我，按北大以及其他大学规定，得学位回国的学人，最高只能ม给予副教授职称，在南京时傅斯年先生也告诉过我同样的话。能到北大来，我已经心满意足，焉敢妄求？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大概ฐ只有个ฐ把礼拜，汤先生告诉我，我已๐被定为ฦ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时年3๑5岁。当副教授时间之短，我恐怕是创了新纪录。这完全出了我的想望。我暗下决心：努力工作，积极述作，庶不负我的老师和师辈培养我的苦心！
此时的时局却是异常恶劣的。以蒋介石为的国民党，剥掉自己้的一切画皮，贪污成性，贿赂公行，大搞“五子登科”，接收大员满天飞，“法币”天天贬值，搞了一套银元券่、金圆券่之类的花样，毫无用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学教授也不例外。手中领到的工资，一个ฐ小时以后，就能ม贬值。大家纷纷换银元，换美元，用时再换成法币。每当手中ณ攥上几个大头时，心里便暖乎乎ๆ的，仿佛得到เ了安全感。
在学生中，新า旧势力的斗ç争异常激烈。国民党垂死挣扎，进步学生猛烈进攻。当时流传着一个说法：在北平有两个解放区，一个ฐ是北大的民主ว广场，一个是清华园。我住在红楼ä，有几次也受到เ了国民党北平市党部ຖ纠集的天桥流氓等闯进来捣乱的威แ胁。我们在夜里用桌椅封锁了楼ä口，严å阵以待，闹得人心惶惶，我们觉得又可恨，又可笑。
但是，腐败的东西终究会灭亡的，这是一条人类和大自然中进化的规律。194๒9๗年春，北平终于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