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喝这么เ大酒杯？难道是牛？”
“谁喝这么大酒杯？难道是牛？”
这是一个轻飘飘的雨天，一切都显得不对劲。事后我将我的那种被明显夸张了的犹豫和胆怯看作是某种令人尴尬的预兆。起初我以为ฦ是我处在家乡这种需要伪饰掩藏的特定环境中ณ所产生的异常举动，后来才现，雨天洗去了我们镇定、成熟的外表，使人举止乖๔张，人们普遍被那种无所依托没有着落的气氛笼罩，滋长着各种自我放纵的欲望，并为此担忧。
刚走进楚儿家的门，我就遭到一个女子的突然袭击。她面如芙蓉，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流转，值得人们进行十年血战，是不能ม用种类分，只能ม一个一个算的绝色丽ษ人。我被她的美貌吓住了。我站在门边，脸皮紧绷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晕头转向。她正翘着兰花指在剥ຓ一粒粒细细的南瓜子。南瓜子是许多年前在农村风行的零食，后来被吉林葵花子取代，今年才又一次冒出来。那时我根本没注意到她在剥ຓ什么，只看见她修长洁白一如柔胰的手指风情万种地翘着。她的动作十分缓慢地停下来，对我笑了笑。
她看见我的古怪表情，突然慌乱地站起来让座，沏茶，动作变得又快又乱，并说着一些与昨天我与她妈妈之ใ间的对话有关的话。她我从她的忙乱中恢复了常态，还搞清了这个美女就是我儿时的玩伴少年时的恋人楚儿。她长披肩，穿一身白色连衫裙，胸ถ前结了一排密密的纽扣，裙边很不和谐地绣两着只黑色的蝴蝶──在我方才的想象中ณ，以为我拜访的是一个ฐ梳羊角辫子、穿一身灰白旧ງ衣的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呢。她的话又快又多，一句连着一句，两个句子之ใ间充满惊叹、感慨和反诘，令人无法插嘴。等她把茶搁在我面前，又抓了一把南瓜子放在我的面前，终于缓了一口气，我们才开始平静、自然、有来有往的交谈，说一些天气、习惯、电视节目和对乘车旅行的看法感受之ใ类的闲话。我一边应答，一边暗暗丹ล田运气，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起那个ฐ混账铜鼓。可就在这时，她妈妈出现了。她妈妈在门边的旧方凳上正襟危坐，不断插入一些难明其意的问题，并且脸上经常堆起蚯蚓般扭动的皱纹。我从她的语气上了悟那其实是她的笑容。顿ู时感到毛骨竦然。我疑惧地想：楚儿进入老境，她美丽的面容也会变成这样么？
我们的谈话是怎么转到梦游的，我一点也没察觉，我现时这个ฐ话题已进入高chao了，我们抢着说一些从杂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人刚ธ刚说完，另一个就迫不及待地接着说另一个ฐ。梦游是一个ฐ好话题，尤其是说书上看来的梦游故事，是非常安全的。房子里光线幽暗，老式楼房的裸露的楼ä板、梁柱都已变得乌ไ黑，深色的笨重的箱柜桌椅使房间显得逼仄压抑，这些都有利于烘托梦游的气氛，使人既ຂ想叙述更多的梦游故事又感到轻微的恐惧袭遍全身。我想我们谈论这个话题谈对了。梦游故事和鬼故事一样会使人上瘾，还使说的和听的处在同一阵线共同抗拒恐惧，并产生亲近感。在这种情形下我终于在心里承认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楚儿。我们还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坐在二十年前的老庙里谈着使人害怕的神秘事件。我装作无意中提起来，说我有时会觉得经历过的事是梦见的，比如我们小时候在老庙里看见的铜鼓，后来忽然就没有了，不是在梦里怎么会有这种事？是梦是真有的时候就是分不清。最后图穷匕见，我说：
“那天晚上你回家告诉了你爸爸，你爸爸把那个铜鼓背回家来了？”
这是一句处心积虑的话，既要不带任何火药味，免得听起来像算旧ງ账，又要隐藏好追查铜鼓的目的，所以这句话要说得随意、轻松、若无其事。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没有，因为楚儿的反应过份激烈，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会引她的一连串惊呼，她叫道：
“你什么都记得！你什么都知道！你还知道那是铜鼓！你什么都知道！”
我心里产生那种初ม战告捷的快乐่，怀着这种隐秘的愉快看她涨红了脸绞着双手坐立不安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局势会朝另一个ฐ方向急转直下，我想我可以控制谈话局面了，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说：“可我不知道你会变得这样漂亮。”我说这句语意轻薄的话时完全忽略๓了她妈妈就坐在门口。我为了将话题引到铜鼓上，几乎ๆ全神贯注，而她妈妈好久没有开口，使我忘了她的存在，否则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在长辈面前，我总是循规蹈矩有所顾ุ忌的。楚儿低头僵坐了好久，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轻声说：
“可这铜鼓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我目瞪口呆。我一直都以为她会承认或否认，并想过一些对策，如果她一旦否认，我决心凌厉地攻击，使她最终招认。最难办的是她说忘了什么เ的。我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เ远，干脆宣布铜鼓是她家的传家宝。时机稍纵即逝，我就这样从主动变为ฦ被动。这时，楚儿的妈妈忽然说道：“它会带来灾难的。”我惊异地转过头，她仰脸看天，若有所思，用巫婆的语气阴恻恻地说：“不要动它，你不要动，它会带来灾难的。”这句话并不陌生，二十年前我已听楚儿说过，在中学时代曾几次想问她其中的含义却始终没有开口。现在，这句话从她妈妈口中ณ再次说出，使我感到เ不简单，我想这可能是一句她家世代相传的话。
“那么เ，你的上代是姓冯了？”我说。我感到我在接近鼓王崔的传说，并将掘出其中的秘密。我听了那么多传说，没想到传说的立足点就在身边。但是楚儿摇了摇头，说：“我姓崔，实际上是鼓王崔的后人。我不姓冯，你怎么เ会不知道？”
鼓王崔的大名在始宁尽人皆知，但我从来没想到过他是不是确有其人，我从来像对待其他众多传说人物一样对待他，做梦也没想到会与他的后代相对而坐。我来不及表示我的惊讶，楚儿的妈妈突然失去控制。
“姓冯？”她猛地站起来逼近我，“你姓冯？你冒充姓冯？你是谁？你来报仇的是不是？菩萨保佑，你是冯家的后代？你终于来了！你看，他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是来报仇的，报仇？你不能报仇！”她尖叫着说，“你不能ม，你会后悔的！自己人杀自己人，这叫报仇吗？”她神色紧张，语无伦次，好像看见了极其可怖的场面。我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楚儿，不明白生了什么。楚儿不耐烦地起身扶住母亲。我乘机告辞，匆匆离去，我神色张皇狼狈不堪，直到เ冷风吹雨扑面生寒，才感到เ一阵轻松。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了，昨天就应该看出来了，可是我被时间所带来的变化和从陌生中窥见的过去生活残存的遗迹弄得感慨万千，根本没想到เ楚儿的妈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对精神病人有一种抽象的恐惧。他们的行为出了人类的理智，你能不害怕吗？
我冒雨小跑着回家，经过邮局时顺便给依影打了个ฐ电å话，告诉她铜鼓已不知去向，我将于近日返回。“我早知道这种结果，”她在电话中自责说，“都已二十年了啊。老实说，我并没有想到เ你真会回家找铜鼓。”她表示等我回去将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慰劳并致歉。
我将自己关进卧室，睁大眼睛看天花板。我还能ม做什么？只能看看天花板什么的。楚儿的家充满危险的气息，一不小心就会触雷。这是一个可惊可怖的充斥着数百年幽灵的怪异无比的家庭，几年前我虽常进常出，怎么没觉得呢？也许是那时太年轻，也许是因为ฦ楚儿的妈妈那ว时精神还正常，这些尚没暴露出来。谁会想到经过无数次社ุ会大动荡，他们还牢牢抱着那次平常的赛鼓，至今还念念不忘防范复仇？多少深仇大恨都已๐灰飞烟灭，多少不共戴天的仇敌都已๐握手言和了啊，他们却龟缩在破败狭窄的小院睁着警觉的双眼打量每一个路人，这实际上已๐可笑到了可歌可泣的地步。我很迟才想通这个问题，准确地说是到了第二年正月初六的上午，才在对楚儿家的最后一次拜访中弄通了这个问题。那时楚儿也已有点失常，至少在我看来她的精神已不健全，所以我觉得这种精神病能ม够遗传或传染，我甚至现她的上代没有间断过患这种病，每一代总会出现一个。在一部民国初年的医案中ณ说：“章镇崔氏，代有心恙，亦属异事。患者如被鬼追索，最惧生人。”其实对于鼓王崔，崔家也始终当他是一个ฐ传说人物，与别人不同的是，在他们家是作为ฦ祖先的传说流传下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故事变成祖父的故事变成祖上的传说，唯一不变的是见证物铜鼓，它始终以目击者的身份出现在一代接一代的崔家成员眼前，使鼓王崔和冯化生显得真实可信。但由于某种原因，这个ฐ冗长的故事被禁止外传，只允许在家族内部流传。因此，崔家所知道的鼓王崔的故事和其他始宁人所知道的鼓王崔的故事有许多不同之处；也因此，崔家那ว些比较脆弱的人常心怀一种恐惧，以致患精神病成了这个家族的传统。碰巧楚儿和她的妈妈是这个传统的继承者，只是她们的病因已不相同，所以也可以说，她们是这个ฐ传统的终结者。楚儿的妈妈在患病期间，总是把传说当作现实，使自己生活在传说中担惊受怕，成为鼓王崔故事的一部ຖ分。他们离那ว个传说太近了。
那天我只是感到这是一个ฐ诡异的家庭，不知道详情，所以将楚儿的其他家人都当成复仇的等待者。就这样，一旦ຆ离开，回到自己้家中，就从害怕走向了好奇，开始思考这家人的生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啊，我暗暗惊叹，三百年来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他们有着犹太人的记忆力，从没学会过遗忘，因此从没得到过安宁，不曾懂ฦ得放心和宽慰的滋味，像一个失眠症患者一样饱受折磨。章镇附近有那么多姓冯的人，甚至有两ä个村庄就以冯姓命名，相距六里的冯村和相距十五里的冯家庄，谁能知道哪个村的哪一家冯姓人才是他们应该防范的对象呢？我那ว时不知道这种恐惧只是楚儿妈妈的臆想的产物，也不知道害怕复仇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许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从实质上关心过什么事情。我以为我会永远处在生活的表面，浮光掠影走马观花。此刻๑我才想到เ有许多人在真实地品尝着生活的各种滋味。我是说，我到此时才对挣扎者留แ下印象，并产生敬意，与他们相比，我像一张纸一样轻飘，像一个幻影。我想其实依影也与我一样是一个ฐ浮在表面的生活经历者，既不忍受苦难也不享受欢乐，所不同的是她在努力摆脱这种情况，想方แ设法要开启这扇门，希望能看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以外的内容，开始变得既ຂ热爱欢乐也热爱苦难。她说过一句使我吃惊的话：“恋爱像一杯难以下咽的酒，却又非常诱人。”这个ฐ平庸透顶的比喻完全不合她行云流水漫不经心的个性，此时我才现她的内心已๐悄悄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在她后来对始宁民俗的研究态度中得到了印证。她再也不是石鲁的弟子，再也不会用涉猎广泛一无精通的粗鲁方式将什么都当成过眼烟云了。
我从床上起来，出门去邮ุ局给她打电话。
依影听到เ我的声音，吃惊地问：“生什么事了吗？”
“我遇到เ一桩怪事，”我说，“你赶快来一趟，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与那ว个铜鼓有关，我现在说不清楚。”
“铜鼓究竟还在不在？”
“我不知道。但我查到เ了铜鼓的主ว人。这铜鼓原来是楚儿家的传家宝。”我补充说，“铜鼓确实被她的爸爸扛回家了。”
“楚儿说是她家的传家宝？”
“对。”
“她骗你的，”依影咯咯地笑起来，“你这个傻瓜，你怎么เ那么容易受骗？她除了这样说还怎么解释她的背叛行为？”
“可是她有这必要么？都二十年了。而且中学时我们都已不再提到这东西了。这件事使我害怕，她妈妈是一个ฐ疯婆子，甚至怀疑我是冯化生那个鼓王的师弟和对手的后代，是来报仇的。”
“报仇？见鬼，你在编故事吧？”
“编什么故事，我付得起电话费么？”
“她是疯子对吧？你自己说的。”
“除了疯子和酒鬼，谁还说真话？我现在也快成疯子了。”
“好吧，我过两天来，1้8号来。到时扒你的皮，刚才还打电å话骗我。”
我从邮局出来，看见天色像油菜花一样黄。街边一个ฐ老头自言自语地说：“人怕黄胀，天怕黄亮，看来要大水了。”说完四面看看，对自己的预言甚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