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阴舞阳
□海桀
唱阴舞阳
引子
常泰时龄77岁，命里无子，在老伴仙逝10年后，不再诊脉已有三载。3年来，他面对生命中ณ最后那道冰冷的幽墙和时时近逼的黝谷，已不再有任何的遐想和慌促，只是在超然中ณ心静如止顺承自然，活在生命本身的个个优雅享受的片刻里。在宁和的祥光中等待着深藏在生命里面的那个诱惑刺๐挠了他辈子的奥秘的降临。他的常泰医案心得珍奇实用验方录内经伤寒札记都已先后出版。两千册珍贵藏书，已办好了捐赠手续。个养女也已嫁人。住了多年的老屋即将拆迁。院里藤叶纷繁花奇香异，墙角窗下石缝中ณ树阴里井台边，种满了当地的中药材。他处在参透生死后的自在的快乐里，很像位在生命尽头痴迷于天堂的牧师，全部ຖ的精气已凝聚在那冉冉上升的灵境中，坚信不会再为ฦ世事心动或性乱。然而，只要有祈่祷，魔鬼就在微笑。
那天，刚ธ从欧洲回来不久的常玫露，穿身雪白的长裙，抱大束鲜花来看常泰。她甜甜软软地说：常泰叔叔，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玫露啊！·长篇小说唱阴舞阳·海桀
常泰眨眨眼，随即爽笑道：玫露，你真是玫露姑娘啊！咋就认不出来了呢？点儿小时候的模样都没有了，快，让我看看。你这是从哪儿来？
意大利。
噢，对对对，走时还是我送的呢，几年了？
4年。
是4年，瞧我这记性。真的回来了？再不走了？
人家回来就来看你，你好吧？
好好好，回来在哪上班？
还是电视台，在电视台当编导。
玫露把鲜花递到常泰胸ถ前，像是要叫他享受下鲜美的芬芳，继而用女孩特有的尖音夸张地说道：怎么样，香不香？喜不喜欢？常泰叔叔，你的身体还是这样健康啊！气色这么棒，好精神，好福气。我爸可是糟透了，正在生死线上等着你去救命呢？
等我？
是等你，求你屈驾去给他下服药吧。
常泰目光微含，表情自然道：玫露姑娘，谢谢你来看我。可我不诊脉下药已经3๑年了。老了，眼花耳聋，手脚不便，怕给人误诊了。还是去医院好啊。
玫露忙接茬说：不行的，我爸说了，除你之外任何人他都信不过，也不再住医院。他说你们同出门的朱氏弟子们，现如今就剩下了你们俩，而众多弟子里，得了真传的就你人。你不救他谁救他？你忍心看着他死？他可是你的师兄啊！不看僧面看佛面，请你定赏脸给个ฐ面子啦。
常泰坐在藤椅上不言不语，半晌道：是老病吗？
是的是的。玫露赶紧说：说是打从医院出来，已๐在炕上躺了两年。去年要死要活地回了老家。回去，人就咳咳喘喘，吃不下睡不好。这阵，突然就肿了起来，原先干瘦的树皮脸，现已是明晃晃，嘴唇全成了乌ไ紫色，连眼都睁不开，怕是真要殁了。说着，就红了眼圈儿。
常泰微合着眼睛，点了点头，轻声慢语道：他的脾气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吗？这种事怎么能依着他呢？你是上过大学留แ过学见过世面的人，现在又在电视台里当编导，说话办事有门路，这家里的事，该自己拿个主意才是。我风烛残年，神气渐笃，朝不苟暮，早已不堪日浸风蚀，吉兄之诊怕是难以成行。
玫露面色赧然道：不行啊，怎么劝说都不顶用。可能ม是住了几次医院没有住好反而更重了的缘故，这次是死活不去。前阵，他还吃自己้配制的中药，现在可好，停了所有的药等死。上星期，我从省医院好不容易请了个ฐ专家去给他看病，可他不但拒绝诊治，还把人家嘲讽了顿，弄得我好尴尬。说除了你，不会让任何人诊治。这不，为了让你路上尽可能舒适点，我还专门找了辆红旗车。
常泰道：病乃ี天化之物，生之，乃是阴阳异化之故。调之，顺之，天年腴之。他如此悖逆，该不会是又有了什么邪祟的怪念吧？可疑，真可疑ທ，真是太可疑ທ了。
玫露赶紧立起，谦谦卑卑，诚惶诚恐，连声地讨好道：不会，不会，怎么เ会是那样呢！你医道精湛，下药如神，这些年里他时常仰慕感叹。说着，她指了指满墙的锦旗奖状和谢联，用作态的撒娇恭维道：单是这些个ฐ荣誉在咱省里就绝对无双，拿到全国也是响当当，靠的全是真正的硬本领。治好了这么多的疑难绝症，挽救了数不清的生命，你才真正是功德无量啊！我听说，社会上关于你的佳话极多，有些甚至是传奇性的，称你为在世华佗。电视台正准备给你再制ๆ作部ຖ专题片。还说国家中医药研究所要来采访你，准备把你请到北京去搞课题。还说日本的家药品研制权威机构，将出巨เ资，对你的验方แ进行开发。还说你得了可以和华佗的麻沸散相媲美的秘中ณ之秘的藏医奇方แ安魂散的真传
常泰听此朗声大笑。他指了指说溜了嘴的玫露道：真不愧是电视台的编导，说起话来这么有韵道。可你现在看得清楚，我孤寡人，四壁空空，老耄悖晦，朽似倭瓜。真可谓形影相吊，朝不梦夕。那些个ฐ耆宿虚名早已远我而去。那ว些个医理药诀，本是先哲们的天惠精髓，我不过于皮毛间心得二罢了，也早在札记中公之于天下，哪里敢盗冠浮名欺世误人。玫露啊，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有弟子，现在省中医院任内科主任，我已๐将衣钵尽数传他。此人天资聪慧，悟性极高。我写字于你，你去找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暮齿垂年之人所幸之ใ事。由á他出诊，最为安妥。怎么样啊？
这话说得情理交融，深挚有加，玫露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她毕竟是省电视台的编导，又处在花朵怒放的佳季，能耗费这金子般的时光屈尊若斯ั已是很不容易了，如此这般地走了，岂不是太无颜面？她情绪性地抿了抿线条精美的嘴唇，看了眼老人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就有云气烟火在五味翻腾的心里燎烧起来。这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爱若生父的常泰也太不给面子了，难道还真要三顾茅庐不成？她不能甘心，她是从未被人拒绝过的玫露，她的目的定要达到เ，她的目的定能够达到เ。她血液中不可思议的遗传因子开始充分地兴奋运动，她要再试试。
常泰叔叔，你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去会给他说清楚的。玫露半娇半嗔道：我爸这些年变了许多，他常常提起你想念你，从内心深处敬佩你。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常把你当年刻苦用功赤诚待人的往事讲来教育孙子们。这次请你，绝不仅仅是为ฦ了看病，更是因为想念你，想在弥留แ之际再见你面，想给你说说他的心里话。他多次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能理解他，如果有，那就是你，只能是你。真是这样啊，常泰叔叔，求你了，你就成全他人世里的最后个愿望吧！只要让他见你面，他就无怨无悔，可以安心地瞑目了。话到这里，玫露动了真情，不仅是乞哀告怜，而且泪花闪闪了。
可常泰依然是平静自若，毫不动容。他生历经坎坷救人无数，在死神的魔掌里拼争在生命的悬崖上度人，什么样的痛苦没见过？什么样的善举没发过？句话，这出诊的事，换了别ี人他也许早就起身了，可对这位生诡诈多端阴晴莫测的师兄他本能地信不过。他着过他太多的邪招。往事杳杳，明若星辰。常泰不愿再祸祟缠身了。他半眯着眼睛，捋着白得透亮的丝丝长髯，在回忆般的情绪里，有意无意地表现着不关其痛痒的冷漠。
这场面太出乎我们这位漂亮女孩的所料，她哪里经受过这般的尴尬和狼狈。但习惯了绿灯的人在乍然亮起的红灯面前表现出的不是委屈和自尊，而是莫名的惶惑和失措。她先是震惊茫然，后是羞愤恼怒，接着就把肚子的怨气喷射到เ了父亲的身上。心想，要是不听他的安排，自己带个大红包来，很可能情形就完全两样了。现在哪有不见钱眼开不见利忘义แ的，越是名家越厉害。可向精明深微老于世故的常吉偏不这么看。他不但不让女儿备红包，连最起码的两瓶酒的礼ึ物都不让带。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常泰可不是钱财所能ม诱惑的人，若要请他来，只要真诚二字就行。但由á于请他的是我，事情就有些难办。可我不管这些，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个愿望就是请他到家里来给我诊病。玫露说：为什么非要请他，现代化的大医院里高明的医生多了，我看你还是去住院吧，我给你找流的专家。常吉抬起手臂，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感慨万端地说：你不懂，叫你去你就去吧，听爸的话，去把他千方百计给我请来。我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熬到尽头，罪也受够了，现已๐病入膏肓。告诉你，常泰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只是想见见他，你懂吗？我需要他。我们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大概有1้0年了吧。10年不见，我老朽了，他的医术却精进若斯，成了在世华佗。你说说，你说说我怎么เ能不再见他面。他直是不如我的，现在却将我踩在了脚下，我若是不能见他面，这最后的口气如何能ม咽得下？最起码我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要平起平坐，他就必须来，来在生死上论是非笑成败。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事要做。这不过分，点都不过分。好了，不多说了，你现在是不会懂ฦ的，在我死后你就会明白。去请他吧，我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可这次要难为ฦ你了，因为除了你，谁也请不动他。不过，在我生前死后，要求你办好的只有这件事，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要是你办不好，我将死不瞑目永世难安。你没忘吧，送你留学前，咱俩说好了的，不管你出去花多少钱，为父的定供你到底。但你回来必须为我办件事。现在这件事，就是我唯要让你办的去，去把常泰请来
玫露又看了眼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看了看常泰的鹤发童颜青色布衫方口布鞋沙枣木雕成的蛇杖以及清洁的居室几样造型古老的简单家具满墙的锦旗满院的野生花草，心中ณ恍然道：这样个安静慈祥有尊严和风度的老人，怎么会对同门的师兄如此绝情呢？这好像还不仅仅是碍于旧隙而见死不救，好像好像她感到了迷人的神秘和诱惑，随即灵机动：既ຂ然如此，我何不探个究竟呢？知道了究竟，不辱使命也就成了件轻而易举的事。股热辣辣的冲动顿时涌上心头，就想起了父亲在她离家时给她的张王牌。父亲说：他若执意不来，你就把这个给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ม亮。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包裹得很好的用黄绸扎口的羊皮袋子。这皮袋柔软温热，色泽深暗，三寸见方，缝制得十分精巧，上书行黑色的藏文，使人想起寺院里藏医的药袋。袋子上有几个形状可疑ທ的窟窿，像是钉子钉ล出的眼。里面装的是只色彩暗淡了的手工绣织的香包。袋口的皮绳头上系有两颗晶莹洁透红若宝石的玛瑙。父亲又说：你不用问为ฦ什么，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当时的玫露虽感蹊跷，但并没十分在意，个破皮口袋，装只并不怎么เ起眼的不知有多少年头的香包，值得那么神秘吗？不就是给你去请常泰吗？我给你请来不就得了。就不想接，但见父亲目光庄重，脸的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接了放在随身的包里。玫露拉开皮包，将皮袋攥在手里，上前搂抱住常泰的脖ๆ颈，用极其柔婉娇媚的嗓音说：常泰叔叔，既ຂ然你不肯屈驾，侄女只好告辞了。不过，我还会来看你。我妈妈告诉过我不少你和我们家的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另外嘛，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不过，你得闭上眼睛，我喊完二三，才能睁开看。
常泰道：好你个玫露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好吧好吧，最好能是好吃的。说着，就微合双目，拢住精光，听起玫露甜润的故意拖长了的嗓音来。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在随后的意外中，面对的是怎样件撕心裂ฐ肺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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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泰出生前，家里玄乎邪祟的事儿不断。先是女人怀不住身孕，着床不久就滴鲜漏红，直至中ณ途夭殇。接着是年轻人无故而疾，好好儿的，看着看着就会日渐虚弱全身无力盗汗不止食寐不安鼻血淋淋。老人们也都个个是虚症缠身。更为古怪的是，患者只要离开常家的老宅段时间，所有的病象就会不医而愈。发现这现象的是常家的二儿媳妇郑氏。她嫁来两载，三度有孕，都是百天夭寿。吃药无数，不但无效，反倒成了疾疴沉重的病秧子，可旦ຆ回到娘家，就会神爽气顺ิ，恹态尽失，灾孽自去。她惊悟道，天下怎会有这等怪事，难道是常家的老宅生了妖雾？却不敢声言，只是在惶惑和惧怕中默默地观察起来。很快猜测就得到了验证。她发现丈夫每次贩皮子回来，都是精强气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儿，那床上的事像是没个够。可是在家里住下来，就会日见委顿ู面色憔悴衰弱难安，而且早晚必出鼻血。要不了百天，就成了半废的人，要么เ萎萎蔫蔫ຑ，要么沾身即泄。嫂子的境况也与自己相差无几，她虽生有儿女双，但都衰弱消瘦，像是被霜打倒了的草芽儿。她则ท妇疾缠身，月事紊乱，久治不愈。日，妯娌俩在厨间拉扯闲碎，郑氏见嫂子神气委靡，病歪歪难以自持，便扶她回到เ屋里。见左右无人，忍住慌乱说：嫂子何不回娘家歇息几日，我听说换换水土是能ม去病的，灵验得很。嫂子道：就是哩，昨晚我还梦见回娘家了，满坡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儿，高兴竟给笑醒了。你说怪不怪，我每次害病就会梦见娘家，梦见娘家人就爽快，比吃药还要灵呢。郑氏说：那ว你何不回去住住，待好了再来。嫂子说：不行的，就这天天都在说我了，说我的那ว两个病胎，都是回娘家的过。郑氏略有所思，不久，她又有了喜，这次她不仅拒绝喝那ว日三碗的保胎药，还坚决要求回娘家。皮贩子常旺自然是不许。郑氏便怨艾道：我嫁你之ใ时，谁不夸我身子结实，可现在却成了病包儿，连个孕身子都长不了，要是再不换换水土，非得做了厉鬼不可。常旺怒道：你好没道理，常家是亏了你吃？还是亏了你喝？怎么เ能说出这样怨悔的话来？我对你不好吗？你可不能这么昧良心，怪里怪气的也不怕人笑话。哪有女人怀了孕后回娘家的。你发古怪，我们常家可丢不起这个脸。郑氏就落下泪来，在常旺的追问下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常家在这叫做拉浪台的山村里称得上是首富。据说拉浪台以前叫秀妃台，秀妃台以前叫金窝子，其间有过许多精彩的典故，叫拉浪台是清朝以后的事。庄子依山傍水，土地肥沃，百多户汉藏蒙族人混居其间，相安自乐่。常旺的父亲常子贵最早ຉ是做贩盐的活儿，后来看皮货赚钱，就贩开了皮子，来二去，没吃多少苦就在这自给自足民风古朴的山村里富裕ษ了起来。常家就此买地买马，还在村里修了个ฐ庙，只是迟迟不愿翻修房屋。常子贵振振有词地说：常家祖籍南京，充军发配流落至此已历七世。能从上无片瓦身无分文挨到今天，全靠了老屋风水。接着就会极肃穆极庄严å地讲述他的祖先在流落至此之后如何结识位高人成为阴阳先生的往事。这些往事代代相传，待传到常子贵头上时，常家的阴阳风水术就只剩下了些老当年的传说。而其中ณ，最具奇幻色彩的就是常家先人如何发现老屋独得地脉山水之灵气的故事。
常家老屋地处村外，坐落在翠屏岭个马蹄形的山坳里。这个被称为蹄凹的地带，古木参天丛林繁密崖壁色白山脊平坦，奇花异草遍布其间。顺坡而下，则是河滩上的大片良田，马汗河如条雪白的绢带呈现在开阔的川谷中。著名的郭莽寺就建在顺河而下不到20里的松梁坡上。老屋的外表和其他庄院相比，看不出什么เ明显的不同，只是院落更大些，房前屋后林木蓊郁๗，繁茂葱翠。春秋之季，从马汗河的对岸常能看到有紫ใ气从蹄凹处升绕，冉冉地弥散在晨光里。太阳出来时，氲气渐散，从河对岸高岗上的鄂博处看，蹄凹里彩气缭绕，片朦胧的神秘中，整个ฐ村子都难以辨认，只有常家的老屋若隐若现浮在光气里。这大概就是常家如此迷信老屋的原因了。
这样的风水宝地，怎么能和怪异不祥的妖邪魔怔混在起呢？可常旺是个ฐ读过私塾的明睿人，又直在外面经商，见多识广，立刻๑就联想到以往发生在家里的种种蹊跷，心里疑ທ惑起来。别的不说，自己้在家里待上段时间就会头昏脑แ涨地流鼻血，而且莫名其妙的心慌厌食烦躁惴栗难安。难道真的他不敢想下去，更不敢将此事说与以老屋为荣耀的父亲，就有心将事情弄个明白。他先是暗中将老屋的里里外外查找了番๘，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之物。然后悄悄到เ伯胜镇请来位风水先生，事先经过了仔细的叮嘱，扮作商人将老屋的风水重新勘验，确认了风水宝地的说法。这之后，由于心中依然忐忑惶恐，便央人到郭莽寺求得张镇妖的神符压在床下。此时，就又到了该出山的季节。准备上路时，郑氏拖着衰惫的身子，拉着他的手凄然道：我要死了，我知道这次肯定活不到你回来，活该我命短，可让我闭不上眼睛的是，做了遭女人，竟连儿半女都没能在世上留下，我对不住你啊！说着，泪水泉涌ไ，抱住常旺痛哭起来。常旺心里乱颤，郑氏两次流产，都是发生在孕后百天左右，现在眼看又要进入百天，而她的身体经过几番๘折腾，已๐是虚弱如痨，这叫他如何能够心安？可商季不等人，思前想后，安慰她道：你把心放宽好好在家里等着，我把熟货卖了就来。那ว看风水的先生说了，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神符相助，它定会保佑你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郑氏却更是伤心，死死抱着他，用生离死别的腔调悲泣道：我会等你的，可我怕，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我这次定要被血海淹死了。这几天，我天天晚上都要被鬼给魇住。昨天晚上我梦见又开始流了，流下来的是个巴掌大的孩子，身子全都长好了，血糊拉拉地哭着喊热，我我你就叫我回娘家吧，等你做完事，我就回来。要不，要不你就带我走，咋样都行，只是不要把我留แ在这。这儿的老屋太阴了就这样，生性慈软的常旺顶住了父母的巨大压力，带着皮袋子银元，将郑氏送回了娘家。
待到เ常旺卖出买进趟生意归来，已是深秋时节。三个多月时间转瞬即逝，走时满眼的深翠景色现已是残红萧萧，派凋零。常旺顾不得风尘劳顿ู，急急地去看身怀六甲â的媳妇。进岳丈家的大门，常旺悬跳不止的心就蹦到了嗓子眼里。他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正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地站在院子里摘菜，此情此景如梦如幻，他眨巴๒着朦朦胧胧的泪眼不知所措了。
腊月二十，当初升的太阳从东山的垭口里将第束光线照ั射到常家的屋顶ะ时，被人抱着腰在炕上坐了三天三夜的郑氏，将个足月的大胖婴儿生在了热烘烘的炕灰上。接生婆咬断脐带，含了口冷水，朝着婴儿的胸部猛地喷，常家的大院里便冲出声洪亮的啼哭。这孩子便是常泰。
常泰3岁时开始日渐虚弱，到了5岁已是黄皮寡瘦眼仁无神嘴唇苍白面色如菜，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挺着鼓胀的大肚子，手腕粗细的脖颈上顶ะ着个吓人的大脑แ袋，其形其状，如木偶剧里的小猴精，阵风似乎就能ม把他吹到เ天上。常旺为此伤透了脑แ筋，请了数不清的先生前来诊治，但均不见效，而且越治越糟，最后竟然是任何汤药都不能ม进，灌下去不吐即泻，看来这孩子的夭寿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偏偏祸不单行，郑氏又在这年的春天犯了病，其症状不仅跟生常泰前模样，而且又次地流了产，差点就要了命。看来，那ว害人的邪魔妖祟又从天而降了。
到了初夏，常泰的病已沉重到不能ม走路了。他整天躺在为他特意制ๆ作的大草垫子上，头下枕的是草袋，身边围的还是草袋，草袋里装的是为他驱邪ิ的符。熬到เ入秋，苟延挣扎的常泰已不能进食了。常旺也已彻底绝望，他从山上采来柏枝祭门熏屋，锯好松板，准备办理夭子的后事了。
这天午后，郭莽寺里的位僧人路过常家门前。他看见门上插着许多柏枝，还有面红色的三角小旗挂在门环上祭门，知道这家有危重的病人，不愿人上门打搅，就绕了过去。可他很快就止步了，他发现这家大院正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风水宝地，他也曾看到从这儿升蕴起来的祥瑞之气，便想进去感受下，更想看下病者是何人，因何而疾。便上前叩响大门，却无人来开，正欲转身离去，发现门是开的。门是开的，屋里必定有人，就又敲，仍无动静。僧人思之再三，略闭眼，拿定主意。他立掌静默，在心里念了声佛，轻轻推门入院。院中宁静，高大茂盛的灌木将稠密如金的阔叶盖满了院墙。屋后由白桦云杉红松杂混而成的森林层层叠叠，万紫千红，直入云霄。其间突耸的危岩时露时隐，青白如画。微风拂过，清凉阵阵。股股山林里特有的香香涩涩如花似果的味道，亲热地撩拨着宅院。可是，僧人却在这样美净明爽的凹掌里，突然之间嗅到了种独特的气味，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放松下来，感受着这完全不同于寻常的微苦辛涩时浓时淡的气味。这味道太熟ງ悉了，就在他略有所感时，风向转，森林的气息顿时浓郁起来，那神秘的味道便淡如清水。他环视了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院落，见西屋的窗台前放了口棺材，便念了句阿弥陀佛，用低沉的嗓音清晰地向里问了句：
有人么？
此时，常旺正请人在为即将咽气的儿子沐浴。家里的其他人清早就被他打发出去了，香也烧了，门也祭了，切该办的事都已准备齐当。村里的仙姑婆婆说了，今天早ຉ上太阳出山前，这阳气已尽的孩子必殁无疑ທ。可现在太阳已过了正午，他依然艰难地喘息着不肯离去。有几次，常旺看着儿子眼中ณ突然盈出的泪光和那哀求绝望的神情，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不想死啊，他才6岁，他那聪明的大脑袋里肯定什么都知道，否则怎么会那样悲伤可是常旺还是在心里遍遍地默念着，走吧，孩子。快点儿走吧，走了就不再难受，也不再痛苦了，罪也就受到เ头了。不是为ฦ父的心狠，是你命盏里的油已熬尽了啊他遍遍地抚摸着孩子骨瘦如柴的躯体，在神情恍惚的状态里遍遍地祈祷着。
僧人的问话他并没有听见，只是蓦然间发现面前多了人。那ว人并不理他，自顾急伸右手，搭在孩子的腕脉上。少顷，翻开孩子的眼皮，又用食指和拇指夹开孩子血色尽失的口唇，细观之后，从后腰上取下只深褐色的葫芦，将线鲜红的药液滴入孩子的口中。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羊皮包儿，解开皮绳，亮出排精光闪闪的银针。
常旺见此，看他的行头打扮，知道来的是名僧医。心里动，神志顿爽。可是嘴上却说：不行的，没有用了，我请四方แ的先生为他治了三年了。你是谁？从哪里来？谁叫你来的？你就叫他安息吧，我会感谢你的，他也绝不会怪罪你。求你了，求你让他早点儿不苦了吧
僧人并不理他，只是将三根短针斜斜地刺入孩子的胸ถ脯，然后又在孩子的头顶刺入三针。最后，当他把针刺๐入人中ณ，孩子浑身颤，哇的声就哭出了声来。
悄无声息了近半年的常泰哭了两ä声，就又沉入冥界的昏然。僧人开始起针，他女人似的手轻轻捻动，以极慢的速度似出还进进了再出地起着针ฤ，当只剩承光|岤枚针时，让常旺拿个盆子来，说孩子要吐了，你接着点儿。常旺说，不会的，他都几天没吃没喝了，吐什么吐？可还是拿了个ฐ盆子来。说时迟，那ว时快，僧人的银针刚起出，常泰就痉挛起来，接着，翻了个滚儿，极痛苦地抱着肚子猛地抖，哇声，吐出团热烘烘的深暗的黏液来。可这只是开了个头，口既出，就不可收拾了，只见他口接口，干呕不止，涕泪满面，直吐得天昏地暗气若游丝，最后嘴角就挂上了深绿色的胆汁。
僧人离开的时候，面色阴郁，目光深晦。他救醒了孩子，却拿不准病因，那么就无法继续下药。如不下药，经过了此番折腾，这孩子最多活不过10个ฐ时辰。他陷入了困境。想回去请教师父，又来不及。刚才他根据脉象，坚信自己的急救是正确的，以泄治虚之后理应益气补阳，可这孩子似乎是阳极至虚，这是怎么回事呢？就在这时，秋风突至，落叶萧瑟，僧人猛然间又嗅到了那股辛辣苦涩的熟稔的味道，只是这味儿里有种极劲猛极刚烈的神力，令他不知所以。这绝不是木材的气息，亦不是腐气，猛然间，心里亮，这不是药味吗？是的，是药的味道，只有上等的好药才会有如此的穿透力。
你还给他服药吗？
僧人问。
不。常旺说：他吃过的药不计其数了，膏丹丸散都吃过了。不顶用，越吃病越重，个月前就停了。
那你家里其他人在吃药？
没有。
那就奇了。
僧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抬头就又看见了盖满院墙的五彩斑á斓的枝枝蔓蔓，心头突闪过道灼亮的电å光。他疾步回屋，跳上炕，扯过把从椽墙之ใ间的空隙间伸进屋来的枝叶，在手里用力揉，深深地嗅了嗅，就大喜起来：好！有了，有了！恭喜，恭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啊！说着，跳下炕，拉住莫名其妙的常旺直奔屋后，趟开齐腰深的杂草和不知何时蔓延而来的灌丛，握住棵异常粗大的草，激动道：是它，就是它！这个ฐ妖精。快，拿镐来！你儿子有救了，你儿子有救了啊！
那ว天，用了整整半个时辰，常旺才和僧人起将那ว棵硕大无朋的草完完整整须毛无损地挖了下来，连老屋的后墙都给毁了个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