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ณ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ç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ä个ฐ是中年人。后面四辆囚车中ณ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ณ是个少妇，怀中ณ抱着个ฐ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ว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ฐ中ณ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เ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ว小孩道：“哪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ฦ鼎锅，我为ฦ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ฦ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ฦ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ๆ不多么？”那ว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๐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ฐ“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ฦ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ใ。”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ว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ณ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ຓ的意思。”那ว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ฑ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ງ。《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ใ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ณ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ะ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ฦ天下之主ว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ຓ。”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ຓ。”
那ว文士道：“正是。到เ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ฐ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ຓ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เ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ฐ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เ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ว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â人士。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ใ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เ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ม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ณ，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เ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แ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ต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ด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ฦ“山林隐士”，应徵赴朝为ฦ官，吕留แ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ใ祸ຖ，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แ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ä句，意在讽刺๐清廷，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â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ใ间传诵已遍，此刻๑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ฐ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ล青了。”留良道：“正是。那ว‘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ฑ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แ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ฦ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ฐ月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เ，画ฑ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เ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ฑ中ณ云气弥漫，山川ษ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ถ臆间顿ู生郁๗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ใ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ฑ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ฦ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๓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ล青提笔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ม，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ษ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ว时'ู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ใ大畅ม胸ถ怀，真所谓'ู何处登临ภ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ใ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ฑ卷了起来，说道：“这画ฑ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ฦ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ใ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来止，乃是为ฦ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เ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ร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๐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ว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ใ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ถ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แ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เ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ກ。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๙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ใ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ณ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ว敢不尊？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顾ุ黄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แ良沉呤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敌人的天下，真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呤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ใ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ຖ则ท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清兵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ฐ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清廷，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ใ中ณ，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แ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ะ，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内。不多时吕留良回到เ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ใ人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เ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ຖ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清廷不大恭敬，那ว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ใ手，说到เ关外建洲卫之事，又如何会对他们客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洲庄家花了几千两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ณ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â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ຖ。”
浙西杭州ะ，嘉兴，湖洲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洲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ฦ乌ไ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至极品的赵孟业，都是湖洲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洲之笔，徽洲之墨，宣城之ใ纸，肇怯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洲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ะ县还大，镇上富负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ใ中有一家姓庄。其实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珑，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เ得顺治年间，庄廷珑因读书过于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๗郁๗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朱姓少年携来一部ຖ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着，既来求借，当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么เ遗稿抵押。但那ว朱姓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达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后，庄允城为ฦ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ຖ份已๐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ต传。庄廷珑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ຖ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ใ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
大富之ใ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ฤ，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学问之ใ人非钱财所能ม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ใ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เ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เ庄家来作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ຖ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笔之ใ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ใ逝，即行刊书。清代刊â印一部ຖ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ຖ明史卷轶浩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เ。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ต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铭，吴之ใ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ณ涉แ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ຉ已๐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๑就大大畅ม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ใ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ຖ。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ใ荣，在任贪赃枉法，百姓恨之ใ切齿，终于为ฦ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เ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๐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๘丢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ใ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ๅ，他即已被革职，无权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เ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也好，多一两银子，能ม早去片刻๑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เ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ຖ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ใ，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ย的便是无法将‘湖洲之ใ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ฐ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ฐ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之ใ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เ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ใ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๐经拍上，心下暗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ๆ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เ作《明史辑略๓》出来，方始有人能ม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á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ใ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ใ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ใ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เ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ฦ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ใ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ษ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裹掂了掂，那ว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เ客店，便伸手到เ包裹中ณ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ຖ书，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ว部ຖ《明史》阅看。看得几页ษ，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ใ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เ？当下一阵乱ກ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ณ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เ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ณ仍用“明天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â申ã年书作“崇祯ງ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不由á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