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们彼此之间有一种陌生的戒备，可以明显感觉出来。我们没有费神去听对方所说的话，只是随口敷衍着，虽然答非所问却也无暇分辨。我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彼此身上，彼此的一举一动上，集中ณ在那越来越浓越来越明显的戒备之上。
俊娘惊奇地说：“她每天在我们家，你们难道是瞎子？”
没有人能拦住她。她在江堤上奔跑，脚步越来越滞重，身形却越来越飘忽，她的头犹如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她赤脚奔跑在江堤上，鲜血淋淋。天色在她的号哭声中变成一片昏黑，狂风灌进了她的喉中，使她的哭声凄厉无比。
在明亮的灯光下，楚儿光彩夺目。她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睛不敢离开桌面，否则就会去冒犯她的脸。
罗虎的后人现在已不知去向。这类无人注目的堕民之家生的事情向来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即使是掠奇志怪的稗史笔记，也很少记述。堕民是那么卑微下贱，在良家人眼中已达到神秘而龌龊的程度，谁愿意了解、过问呢，谁能容忍他们的姓名进入高贵的典籍呢？他们的事迹与他们的生活一样，只能趁人不备在某一个角落悄悄露一下面，既不敢扩大一点领地也不敢张扬，被人忽略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否则ท灾祸立至。崔、冯两家忘记了这一点，无一例外地留แ下了血的教训。因此一本由堕民自己写的托名马自沉的书《野居杂识》对于我才显得如此重要，没有这本书，我根本无法将鼓王崔的传说与明末清初的历史结合起来，因为传说往往没有确切的历史背景，可以套到许许多多的时代之ใ中，也就是说，传说就是传说，它自成一个世界，像浮云一样游离于正史之外。
罗允枝说：“撑竹排为生的，最苦的是冬天，最难的是筹集资金。像我们这种小本经营，在本地赊了货物去杭州ะ、绍兴，连竹排一起卖了，再买了日常用品乘夜航船回去，风险大，没家室的人是赊不到货物的，赊到了还怕路上出事，直到เ回到家里，才松一口气，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如今天下太平，尚且要担心盗贼，兵荒马乱年代，撑一次竹排就是拿身家性命赌一次。所以做我们这种生意的，获利比种田大不了多少，即使平平安安，也存不下钱。为什么เ？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喝酒进窑子，图快活。”
我心里产生那种初战告捷的快乐่，怀着这种隐秘的愉快看她涨红了脸绞着双手坐立不安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局势会朝另一个ฐ方向急转直下，我想我可以控制谈话局面了，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说：“可我不知道你会变得这样漂亮。”我说这句语意轻薄的话时完全忽略了她妈妈就坐在门口。我为ฦ了将话题引到铜鼓上，几乎ๆ全神贯注，而她妈妈好久没有开口，使我忘了她的存在，否则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在长辈面前，我总是循规蹈矩有所顾ุ忌的。楚儿低头僵坐了好久ื，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轻声说：
“这里面有文章，大有文章，可以搞一本地方风俗史什么เ的。”她兴致勃勃地说，“你赶紧去找那个铜鼓，说不定是梁红玉或鼓王崔的遗物呢。”
“那是石寨山型铜鼓啊！”依影惊叹说，“那是最漂亮的铜鼓，它在哪儿？现在还在吗？”
假定鼓王崔后来确如县志所说“不知所之”了，其原因显然不是迎伍君斗鼓失败和火灾，而是祈雨时生了差错。这两处记载中含糊其辞的地方แ，如“二少年”其人，“为奸人播弄”其事等，在民间故事中却叙述详尽，说“冯姓鼓师”是鼓王崔的师弟冯化生，“二少年”即是冯化生之子。传说还认为，这两个神秘人物就是为报仇而来的，终于在赛会上击败了鼓王崔。而且鼓王崔并没有失踪，他老死在章镇。县志之ใ所以这样说，大概编纂者觉得传说不可凭信。
人们对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出了一阵嘈ฤ杂的嘲讽之ใ声。这时，两ä个壮汉抬着一只好像庙里的大钟般的物事上了船，并动手把它挂在木架上。那ว大钟摇摆中出一道炽热的亮光，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是回答他们的嘲笑。两ä个童子又抬着一只木桶来到เ船上，第三个ฐ童子扛来一根大棒。
鼓王崔迷惑不解地乜斜着泊在不远处的曹娥娘娘船上那帮兴师动众的人，不明白生了什么เ。人们却开始对这两个少年生兴趣，出一阵阵惊叹声。今天有一场意外的热闹可看了，他们兴奋地想。
巳时一到，一声铜锣声响起。
鼓王崔将双槌举过头顶ะ，缓缓落下，轻轻擦在鼓面上，出隐隐的雷声，接着渐渐加，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其中夹杂着金石声。忽然他在鼓上猛击五下，鼓声为之一变，隐含着一种杀伐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这是传自梁红玉的鼓法的起手式，昔日梁红玉在黄天荡一役即是亲自以此鼓法威震敌胆，只听岸上人们轰天价一声暴喝：“好！”
突然一声巨响，雄浑而孤单地冒出来，猛可里盖过了鼓王崔的鼓声，这声响拖得很长，声音像柳树般在狂风中摇摆。那ว两ä名少年开始击鼓了。人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那ว两人一个ฐ高高举着那根大棒，一动不动地站着，另一个ฐ双手拿着木桶在大钟后面不停摇晃，声音就在他的摇晃之中变幻莫测。
鼓王崔停止打鼓。那声巨เ响沉重地击中了他的胸ถ口，他感到喉咙里有一股甜腥味。在他正要继续击鼓时，那人高举的大棒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又一声巨เ响，声音祥和而威猛，接着犹如半桶动荡的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人们感到一阵春风拂面吹来，全身筋骨懒洋洋的，非常舒服。“哇－－好！”他们开始向少年喝采。
那ว个ฐ举棒的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条竹片，在鼓腰上轻轻击打，右手执大槌重重敲击。鼓声就暖和温煦ะ地荡漾开来。人们的心被轻轻撩拨，产生一种捧着雏鹅的痒痒的感觉。那“蛮鼓”轻轻一晃，一道金黄的亮光一闪而过。
鼓王崔微微笑了笑，这种yd的靡靡之音根本不在他眼里，只要他肃穆正大的鼓声一起，人们就会从迷梦中惊醒，就会生出羞耻心。他打迭起精神，举槌ຄ敲奏“箫韶”之乐่。
《箫韶》为ฦ虞舜所作，昔年舜避丹朱之乱来到เ舜江流域，留下了这一曲子，公元前5๓44年吴公子札闻《箫韶》之乐，叹为观止，赞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三年后出生的孔子一样对这个曲子情有独钟็为之倾倒，在齐国听到เ后大出意外，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他评价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面对这样至高无上的曲子，那些靡靡之音当然将不堪一击，“因此，”叔公继续讲述道：“鼓王崔满怀信心，举槌ຄ开始演奏传自虞舜的《箫韶》。”
鼓槌才碰到เ鼓面，他的脸色就唰的白了。他好像击打在棉花上面，根本没有声音。他双手飞快地起落，头上汗珠在阳光下闪闪亮。他仿佛在空中作着打鼓的手势，既感不到打在鼓上的震动，也听不到自鼓面的声音。
众人看见鼓王崔这种狼狈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又一声巨响，人群沸水般欢呼起来。知县刘作梁面含微笑，轻捻短须ี看着两ä名少年出色的表演。
鼓王崔脸色转白，渐渐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形同虚设的鼓，突然脸色涨红，“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这位嘴边带血、神情凄惨痛不欲生的一代鼓王仰天叹息一声，说：“师父，师父，你在哪里？”说着弃槌于台，鼓槌ຄ落在木台上，出一声悠长的鼓声。
在《始宁县志》中，他这句话被写成“吾道休矣”，我想修志者的理解是准确而深刻的。
叔公关于失传已๐久的《箫韶》的说法是极不可靠的，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鼓王崔的偏心。在对此事众多解释中，有的认为是冯氏兄弟偷偷割破了鼓王崔的鼓，割得非常巧ู妙，事先一直没觉。这同样出于对鼓王崔的偏心。另一些人则认为ฦ鼓王崔那ว时已经老了。还有人说，鼓王崔用的是木腔皮鼓，而冯氏兄弟用的是金属鼓，因此崔之败完全合乎“金克木”的道理。
其实，持这类观点的人既没能了解崔训正的师弟冯化生的聪明智慧，也不懂得冯化生孤注一掷冒险一拼的悲凉的复仇之心。这不是一次技巧的较量，也不是一次功力的较量，鼓王崔失败的原因在于冯氏兄弟使用的“蛮鼓”和这种鼓奇特的演奏方法迎合了观众喜新厌旧的猎奇心理，他们对两名少年鼓手疯狂的喝采使鼓王崔心灰意冷，记载中“吾道休矣”的“道”字反映了他对观众的失望而引起的悲愤心情和对师弟冯化生背叛师传鼓艺的愤慨。当然，冯氏兄弟的鼓声中ณ，也没有我的秉承了儒家思想的叔公所攻击的那种yd内涵。
接着，鼓王崔离开了迎神现场；接着，就生了那场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