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夫人偷偷瞄她一眼，带着满脑袋的疑惑，开口道：“姑娘年纪小，或是不明白，这太监哪…………是进宫前就让切了子孙袋的，那可是传宗接代的要紧ู东西，没了那个，您说那还能算是男人吗？”
“臣在。”他拱手，上前一步。
“那…………教训的厉害吗？”
“奴本就是小人，自当谨守小人本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余九莲答得理所当然，自认为真小人高过永平侯这位伪君子。
她原本咬着唇掉泪，这一下哭出声，呜呜咽咽抽泣，一发不可收拾。断断续续说：“你晓得什么…………春儿突然没了，大嫂也走了…………你又要去边关…………我心里害怕…………”
两位儿媳妇都围着老夫人，劝慰她节哀，身体为重。老夫人抚着胸口哭道：“老天爷不开眼啊，怎就教老身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之ใ苦，可怜春儿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可怜啊…………这是要我这老婆子的命啊…………”
他应一声好，一双再好看不过的手，在她乌黑浓密的长发中穿梭翻折，松松编出一条长辫，简单清爽。
她睁开眼，他的心便落地。她张开口想要说话，无奈发不出音节，只听见嗯嗯两ä声，细微得仿佛被闷在被子里。但他了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握住失而复得的宝贝，将她纤细苍白的指尖一个ฐ个扫过唇瓣，他忘乎所以，在她指间呢喃，“小满，小满…………”再贴近却又不敢，只能ม这样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地念着她的乳名，一个音一个音拼出一个旖旎万千的梦。
“那就好，奴婢回来的时候还见着陆大人，怕不是同荣大人撞上了吧…………”
白苏不理她，跪在地上理被子，担忧道：“连张床都没有，夜里可是要冷骨头的。姑娘怎么เ受的了？”
半夏也打水进来，伺候景辞梳洗，另有两个ฐ小丫头来收拾屋子。
景瑜原也不在国公府养着，自永嘉公主ว去后三年，老夫人才勉勉强强应了二老爷将景瑜接进府里，无奈老夫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曹湘陵，连带着也不喜景瑜，冷冷撂在一旁้，鲜少过问。国公府里下人们一贯是抬高踩低，她自是有一肚委屈，哪有不恨的道理。
景辞道：“一个从三品的佥事能ม有这么เ大能耐，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
忍冬道：“听半夏说，是齐王热症一直不见好，贵妃娘娘便支使曹得意去找个‘能断症’的大夫，大夫是初二进宫，当天晚上咱们就被人封了院子。”
他伸手来扶，景辞径自站起来往床边走。“那是自然，西厂提督，自有天大的本事，就算我多嘴，闲来多说一句，春和宫那位虽然讨人厌，但真正难对付的是佛堂里日日诵经念佛的那ว一位。与虎谋皮，当心折了自己้。”
景辞冷了心，勾了唇，冷笑道：“好一个ฐ大义凛然的英雄，如此何必找我？带上你明孝悌知礼义的兄弟们上诏狱劫囚好了，为难我一个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若不是荣二哥只信你一个，你以为我会找你废话！”
“那可真是辛苦三少爷了，路在脚๐下门在跟前，您大可以转身走，半夏，送客！”
景彦气得面色如重枣，一赌气转身就走，带起一阵风，撩开她鬓边碎发。走到门口又哀叹一声折了回来，站在她跟前，闷头闷闹地说：“荣二哥让那ว奸人砍断了右手，如今在诏狱里苦熬一天一夜，哪里还有人样？他只有最后一句话，临ภ到死最后一句你都不愿意听吗？”
景辞惊疑ທ讶异，瞳孔微张，不能置信，“怎么回事？”转念略想，便不再多问，只说，“带我进诏狱，牵连了家里当如何？”
景彦道：“你当我这些年跟在太子身边，这前前后后的都是白混？你放心，保管你完完整整进去，全须全尾出来，半个ฐ时辰之内绝无意外。外头车已经备好了，你思过的佛堂后头连着小侧门，拐个弯就出府，丫头也别带了，总要留个伶俐的在缀景轩应付人。事不宜迟，带上披风兜帽，咱们这就出发。”
她头一回发现，景彦办起事来是这样雷厉风行的做派。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锦衣卫诏狱层层看管，有个云燕补服的小吏领着她姐弟二人绕着阶梯向下，落锁密封的门打开，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熏得人作呕。里头两个嘿嘿笑着喝酒吃肉的牢头连忙站起身来，喊一声“见过徐大人”。那人摆摆手，“宫里来了贵人，有话要说。”
那两人见惯这场景，连忙告退。
徐大人道：“一炷香时间，贵人捡要紧ู的说。”
景彦揽了他肩膀，“走，咱们外头喝酒去。”
门关了，两排蜡烛烧出残影，墙壁上的脏污是飞溅的血迹，一层一层染上去又再一片一片剥ຓ落开，有的发黑有的鲜红，谁知藏着多少人性命。地砖上一排一排凌乱的刮痕，是痛到เ极点指甲â抓出的痕，眯起眼，似乎能看见指甲盖翻折的疼。
而荣靖被绑在刑凳上，她迟疑，几乎ๆ认不出眼前这血糊糊的一团肉，是否还是个人。
她犹豫着，上前一步，看出个ฐ大概清醒，鲜血地下仍有眼耳口鼻，俨然一张熟悉面孔，“文修哥哥——”她捂住嘴，掩住自己无法抑制ๆ的哭泣。
眼泪一刹那涌出，心头颤动，她不忍看，从前多么俊朗潇洒的公子爷，如今竟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模样。
他大约听见响动，空洞无光的眼珠子一转，转向景辞另一端，想抬一抬手，却发觉浑身骨头都让狱卒打散，没得力气再动，只能ม隔空唤一声，“小满——”无奈已用尽全身力气。
“文修哥哥…………”也顾不上血污，景辞蹲下身来握紧了他软得吓人的手，眼泪一颗颗落在他手上，渗进了伤口，亦不觉得疼，他挣扎着想要转过头，看清她。
“吓…………吓着小满了吧…………”
她摇头，明知他看不见，只当是抑制自己勃然欲出的痛哭，深吸一口气，她才有了气力说下去。“没呢，文修哥哥哪里疼，小满帮你找大夫好不好？”
“不用了，不用什么大夫了。小满肯来，文修哥哥已๐经无所求。”
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荣靖齐肘而断的右手上，伤口整齐利落，可见持刀人未有分毫犹豫，手起刀落，冷酷无情。
“无论眼下如何，咱们从前的情分总是不变的。”她轻声细语，唯恐惊扰了他痛处。
“好…………好…………咳咳咳…………”血呛住喉头，咳嗽一声便有一口浓血喷出，景辞焦急却不知何处帮手，只能ม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吐血，看着他痛苦，还有他的眼睛，海ร一样深，没有尽头没有焦点，让人止不住地害怕。
“小满……小满…………”他找她，睁着眼睛寻找就在近前的她。
景辞贴近些，一双冰冷的手合握住他仅剩的左ุ手，擦一把眼泪应答道：“我在呢，文修哥哥，我在呢。”
“小满，小时候我便喜欢远远瞧着你，因你活得纵情纵意，比谁都快活。我原想着娶你进门，一辈子对你好来着…………但如今，未料é到竟是如此局面。反倒…………反倒要来求你…………”
景辞道：“哥哥尽管说，但凡我能ม办到เ的，毕不推诿。”
疼痛已离他远去，心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要从冰冷的刑凳上飘浮ด起来。荣靖说：“我的命也便是如此了，愿赌服输，我认。但童儿…………童儿才三岁，不到เ记事的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小满…………就看在…………就看在她叫过你一声好姐姐的份上，帮帮他，救他一命，也给我们荣家留一息香火…………”
景辞道：“我如何…………”
荣靖道：“陆焉…………他手底下杀过多少人，不必我再说。只是就连喻贵妃，都是他亲手了结。还有赵四姑娘，妙宜她…………是被那人招来个下贱马夫生生糟蹋了…………陆焉此人，分明不是活人，小满…………你要小心…………小心他。”
要用她对抗陆焉，又要提醒她提防，“小满，你附耳过来——”
门开了，一双皂靴踏进眼帘，墨色披风垂在肩后，沉闷污浊的空气里随他步伐飘荡。
景辞低下头，耳廓靠着荣靖的嘴，眼睛抬起，看着那ว人负着手，气势沉稳，面色阴郁๗地一步步靠近。
荣靖拼了最后一丝气力，同她说：“桐花巷东街口第三间屋。”
他失了这最后一口气，再沉沉看陆焉一眼，这一条命，轰然倒塌。
“文修哥哥…………”她轻轻碰触他沾满血的身体，却再没有回应。下一刻已经被人攥住手腕向上猛地一提，整个ฐ人都被拉扯起来。他愠怒的面庞就在近前，将她两ä只手反扣住在腰后，皱着眉，极为不耐地说：“诏狱也是你能ม来的地方？”
她害怕，陡然心惊，怕这墙上的血，怕他阴狠的眼神，下意识地挣扎着想逃，却愈发触怒了他，锁住她手腕的力道收紧，疼得她嘶嘶抽着冷气。
往日那些有关他的传言，她也不过听听而已，眼下生平头一次，她对他生出了恐惧，她小心翼翼答他，“我只是…………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到เ底是一块儿长大的…………”而他显然不信，审视的眼神令她背后发凉，她似一只落入虎口的羊羔，无处可逃，只有死。
但她猛然间想起，又有了生气，同他说：“青岩呢？青岩去哪了？”
陆焉道：“郡主ว菩萨心肠，身在诏狱竟还管的了旁人。”
她无法可想，只有放低了身段求他，“他已๐经死了…………我这就回去，立刻回去好不好？荣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让我带青岩回去好不好？”
“小满，你不听话——”他沉沉地望住她，诏狱的血引出了他内心的狂热，他想念眼前这一双红润新า鲜的唇，思念成狂，恨不能一口吞下。
她仍在说：“我听话，我真的听话…………唔——”求饶的话语戛然而止，烛影火光微闪，安东同春山领ๆ着锦衣卫守备就在门前，耳朵竖起来听这柔柔弱弱呜咽，却没一个人敢抬头，只怕多看一眼就要将眼珠子留下。
冷冰冰死牢，一个疯，一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