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哑巴了？告诉我你妈妈的事儿吧，你说从来没见过她的。”
“你看上去不大对劲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旁的周敏轻声笑道：“小叶子是在想小倩。我以为在广播站和学生会里那通忙活可以让你忘了她呢，忘不了啊。”
江京第二医学院里，长年流传着诸多关于这个ฐ解剖实验室的神秘玄异故事，足够编成一部《聊斋》。故事往往生在夜半，故事的主角，有逼aທntai的嗜尸怪人，有邪恶的厉鬼，有哀怨的孤魂，而故事的受害者，又无一不是无辜的医学生。因此每天十一点半晚自习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学生们心目中的禁区。蒋育虹今晚和许多同学一起在这里上晚自习，熄灯预ไ备铃响过后，众人就纷纷回宿舍。但蒋育虹回到宿舍后，辗转反侧，总觉还复习得不完美，便又转了回来。
奇怪的是，照理说江、刘ถ二人的返回，该让我踏实才是，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这点日记。
19๗67๕年2月1้5日，晴
我因为无家可归，春节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每晚，我还是会到เ解剖楼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เ“月光社”的亲人们。但一无所获。原来众人还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温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还有劲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楼ä，抱着侥幸心理再次进了解剖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月光社ุ”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到场了，虽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没有任何音乐飘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蕴藏不住笑意。莫非峥嵘岁月里的春节一样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身边一名化学系的讲师究竟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们两个ฐ就知道了。”
不远处，众人簇拥着凌蘅素和骆永枫。骆永枫身着藏青色西装，腰板笔挺，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副络腮髭须经过了更精心的修剪ຘ；凌蘅素则是一身猩红的毛料旗袍，施ๅ了脂粉，长依旧披着。两人的脸上漾着幸福和喜悦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叹：他们俩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这样的气质，还是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两人在今晚结婚。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在此之前我已๐经听说，两ä人彼此倾心爱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气傲，不肯先开口向对方直抒心意，加之ใ两人都好强，一心扑在事业上，所以迟迟没有结为ฦ百年之好，今天终于走到เ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为ฦ他们高兴。
难免这时想到了依依，怎么能让她摆脱“铁ກ托”的纠缠呢？
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
赶回解剖楼时，众人正在向新郎新า娘献上礼物。大多数的礼ึ物属于礼ึ轻意重，以书籍、绘画ฑ和雕塑为主ว。忽然，人群出了惊愕的“呀”声，一阵“吱扭”“吱扭”地车轮响处，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用实验室的推车推出了一个ฐ硕大的长条玻璃柜。众人闪开了一条道，玻璃柜展现在众人眼前。我还算识货的，再仔细看就认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个ฐ水晶柜，让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有一个近乎ๆ完美的人体标本！
那标本似乎ๆ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经、血管都层次分明地摆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巧夺天工。但是要说这标本其实是具尸体也不过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个ฐ水晶棺材，是谁在婚礼上送这么个不甚喜庆的礼物？
推车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们的解剖课就是他主讲的。他朗声说：“这里大多数的同仁都知道，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制作的人体标本，宝剑赠名士，骆大夫曾帮我审过5๓6年版的部编解剖学教材，解剖学上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否则ท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本市数一数二的外科高手。这标本还有待完善处，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机会送给二位了。”
骆永枫显然大受感动，连声说：“这样的厚礼ึ，受之有愧。”手抚着那ว水晶柜，看了良久，又举目环视众人，两行泪水竟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骆某人生性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处世难免常常碰壁，尤其这些年，尝了不少苦头，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เ了家庭般的温暖。今日能和蘅素携手，也是在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难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绢抹着眼泪，却还没忘了和新า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这里领了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见状心头一动，悄悄设好了唱机。
《春之圆舞曲》响起，社友们一致要求新า郎新娘共舞。两人破涕为笑，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在音乐声中旋๙转起来。
我对跳舞一技毫无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两人这么一舞，让我大开眼界。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交谊舞搭档，骆永枫的步法如惊鸿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า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选择，但因为骆永枫的高妙步法，她整个ฐ人似乎在空中ณ飘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无双。
我被这欢乐的气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忧愁，使劲地鼓掌，大声地叫好。
而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在我张嘴叫好的时候，因为ฦ解剖楼里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气从我嘴里冒出。可是，当我环顾四周，再没有另外一个ฐ人的嘴里是冒着寒气的。
一种恐惧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来，和身遭的明快的音乐舞蹈格格不入。
在这样寒冷的空气里，一个血肉之躯张嘴呼吸或说话时，一定会有白气升起。
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这个ฐ“月光社”里都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关？
再仔细观察身边社友，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前方两ä尺远处站着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试探着伸出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两下、三下，手拍得越来越重，几乎ๆ能把人拍痛，但他浑然不觉，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心狂马般乱跳起来，呼吸似乎ๆ也难畅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เ了恐惧。
但我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努力抑制住了，无论身周的是人是鬼，这欢乐่喜悦的气氛是真实的，也是这么เ多天来唯一的一次，我希望这份喜悦延续到เ永远，不忍冲断。于是我悄悄地退出了解剖楼。掩上楼ä门后，仍能ม隐隐听见音乐声，音乐่也是真实的。
碎脸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玉碎和瓦全
196๔7年2๐月16日，多云
上午在内科病房，借着取x光片的机会去了一次放射科。虽然江宓曾反复叮嘱过我不要特意问起他，我还是找了个借口：“内3病房54๒号床病人的片子读好了吗？李医生说要江宓亲自写结果。”
放射科的一位年轻医生冷笑一声说：“你们李医生到底在哪家医院救死扶伤？像是刚从苏联回来似的。江宓被抓起来好多天了，前几天听说他在法院里忽然了疯，带着手铐跳了楼ä。现在估计尸体都已经在你们学校的解剖实验室里了──他早就写过遗嘱，死后尸体要捐献给学校做教学用的。”
虽然有了预感，但亲耳听说，我还是心神不宁了许久。
中午我又开小差去了药学系的办公楼ä，稍一打听就知道，刘ถ存炽已在数日前跳楼ä身亡。
下班回到เ宿舍后，我一头躺倒在床上，盯着黄的天花板呆，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连晚饭也没有吃。想着过去这些天里生的一切，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乐土，谁知同行者竟非吾类。
我的世界ศ观也在动摇：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魅出没？
午夜后，我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解剖楼。
推开楼门，一片无尽的黑暗和凄清，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夜，这里曾是欢声笑语，歌舞达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欢，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为ฦ什么还回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似是来自很远处，又像近在耳边。
我又惊又怖，竟说不出话来。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但光线暗淡，两个人影似是从地面“浮”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向我缓缓走来，我逐渐看清，正是江宓和刘ถ存炽。
“你们初ม次向我介绍‘月光社ุ’的时候，还在人间，但为什么……”
“不错，我们当时还活着，虽然活着已๐经不算很有味道，但还活着。当时看到你，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希望。但后来被捕，经过几次审问，尤其是两次市里的公审后，希望就逐渐从眼前消เ失了。”刘存炽哀声说。
我想象着公审时两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泪水又流了下来：“可是，不是说自杀是懦夫的行为ฦ吗？苟延残喘不是东山再起的前奏吗？”
“我们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严å看得比性命重，让古典音乐่巩แ固了一身傲骨，其实是让艺术的浪ฐ漫织成了完美的虚幻，结果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脆弱，和现实不容，便弃现实而去，希望你接受我们的教训，不要再做傻事。”
“我当然不会学你们，我还要生活，我有恋人，有好朋友，还有‘月光社’那些没有走上绝路的同志，我还会有美好的生活，他们还会有美好的生活，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觉自己说话时有些变调，是心虚还是恐惧？
一丝阴阴的冷笑忽然在耳后传来。
我的心一抽，忙转过头，“啊”地叫出声来：只见一对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站着，男的一身藏青西装，女的一袭丝绒旗袍，看装束正是昨晚成婚的凌蘅素า和骆永枫，但他们的脸，天哪，他们的脸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毫无规则的碎裂ฐ肌肤外，挂着暗红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隐约可见。
“原来你们早已๐……”
江宓叹了口气说：“小萧，不瞒你说，介绍你入‘月光社ุ’的时候，刘ถ老和我是本社仅存的活人。凌博士和骆大夫是最先被那个柳星指认出的，受了许多荼毒，但咬紧牙关，并没有把我们两个ฐ供出来。还是那ว柳星继续在‘月光社’卧底，终于把我们也认出来了。那几天我们逍遥于此，和你结识，不过是审查和逮捕的一个间歇。那晚抢你唱机的，也是社里的同仁，恨那柳星，以为你和他是同路人，才捉弄于你。谁知如今，你成了我社唯一尚在人世的成员。”
我看看江宓，又看看凌、骆两人：“可是，两ä位昨晚刚ธ结成了同心。”
凌、骆两人互视不语，刘ถ存炽又长叹一声说：“两位多年在社ุ里，早有默契，已于去年订婚，婚期在今年春节，不料出此横祸ຖ，都被定性为ฦ特务，不是判ศ死刑，就是要无期徒刑é，总之不可能ม在一起。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彼此又情重，不愿经此生离死别，既然在天不能ม为ฦ比翼之鸟，便做地下的连理之枝。于是，选择了……我们生前都向学校申请过，死后捐献遗体给解剖实验室，也正是如此，绝大多数社里同仁能重聚在这里。对他们两人而言，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如此奇谈，却打动了我，泪水流了满面。
江宓又说：“小萧，现在看来，你的性格里也有相当脆弱的部分，要记住，千万不要走上我们的旧ງ路，艰险都是暂时的，光明会是永远的。在心中永远保持一份光明，才有勇气克服艰难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