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小隐作品】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结庐》
“你的剑有多快？”
第一回你的剑有多快
〖驻剑不留人〗
“我的剑不讲‘快’。”
范先生一直耷拉着眼皮没抬。迄而已๐有七日，心不在焉地端杯呷了口热茶，猛不丁把嘴烫出泡来。听到这句话，他不觉微蹙着眉，趁转面吐掉口里热茶水的间隙，瞥了一眼那个ฐ拿剑的人。心想无非又像连日来的情形，屡番重复这般问答而已。但当然并不只是问答。
这是路虞侯挑的地头，路虞侯随手朝匾额指了指，打着呵欠说：“再瞅瞅。这可不是‘驻马店’……”
“我知道这里是‘驻剑阁’，”来人立在门前，昂着头说。“中州会英豪，驻剑不留人！”
路虞侯微晃二郎腿，眼瞥陪座在旁้的此间主ว人，嘴边挂着不以为意的一抹笑。似这般情形，连日来究已见多不怪，往往来者雄纠纠，走却灰溜溜。
此间主人虽已髯鬓花白，六旬开外的模样，大刀金马端坐正堂的神态仍透着睥睨自雄。
“不就是季帮雄么เ？”来人的嗓声越庭而入，似因不耐烦，话里显然多了几分衅意。“虽说是武林前辈，可你毕竟已经是上了岸的蛤蟆。过了气还不服气，一撒英雄帖，八方风雨会中州，那是给前辈们面子，不知你会了多少高人？”
路虞侯又瞥一眼旁边，觉得此间主人听着已๐然蹙眉不快，他明白那人的意思是想激季帮雄出手，免多废话。“这位兄弟名气不大，口气倒不小。你看撒了满庭的剑，就该知道在你之前，这里都有什么人来过。”
来人并没显出很在意庭院里横七竖八弃留在墙脚边的各般兵刃，只解包袱亮出自己携带的剑，口中自言自语：“听说你们赢了比试，不只把剑留下，连人也打从进门就由á而消失，再无下落。”路虞侯带来的几个青袍小虞侯围伺于旁，留心看着那ว人解包袱的举动，其中一个接茬儿道：“这你倒无须担心，在贺兰将军的地界，重典治乱，谁敢随便闹出人命？比试输了之后如何，要等输了之后便知。你若是怕了，就别ี签生死状，回家路费奉送，这便离去罢！”
院里的人或立或坐，原本各有各的姿ู态，透着午后的慵懒โ劲儿，但随包袱的一分分褪解，非仅说话的人话声没了，顷ั连呼吸亦似顿为之ใ凝，每双目光皆转而投向渐露粗布包袱外的那ว支“剑”。
就连坐在侧廊最暗处的范先生也不例外。不过在他看来，那简直不能算是剑，它并没有完整的剑之形状，其实即使全露在布外也只有半截残锋。端茶奉水的三两ä垂髫小鬟在曲栏后嗤嗤低笑，觉得和这满庭所留แ驻的许多价值不菲的名剑相比，粗衫汉子带来的只能叫作破铁半块，令人瞅着滑稽。
但驻剑阁里真正懂剑的人神色却显不同。路虞侯瞠望忘言之时，听得此间主人紧攥紫檀木椅扶手所的“咯咯”声响，其更不自禁地啧叹道：“这不是剑！这简直是习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圣物，是值得倾家荡产去收藏的绝世铸艺萃淬精华！贺兰将军搜集了那么多名剑在手，怎竟漏了这一支？”
粗衫汉子目不旁้觑。一边解包取剑，一边缓转念头道：“以你们的背景，在中州ะ搞了这么多名堂，江湖上为此连日众口纷纭、猜测不一。但我看，恐怕不只是为ฦ了收集天下好剑罢？”随念所忖，眼扫旁庭，一掠之间，更感确如所料：“当下成名剑客看来已๐被你们扫得七七八八，果然留下了不少有来头、有身价的好剑！然而到手后只是弃置投闲。”
“不过这一把……”粗衫汉子绰手拿剑，乍稍触锷，便听一个ฐ遒劲的话声自厅堂，铿锵砺耳的道：“老夫本已๐不想轻易出手，这里有的是驻剑阁的江湖知客，留下个把成名人物佩剑向来绰绰有余。不过这把剑令我食指大动，却是例外！”
路虞侯嘴稍侧转，小声道：“季老英雄不必亲自出手，另教旁人下场代劳就是。毕竟此非成名剑士，胜之不武。”
“不，”老者擞衫立起，从丫鬟手中接杯漱了漱嘴，望向前庭那到索ิ然落魄的人影，浊眼放亮道：“我不是给他面子，是尊重他手中这口剑。”
然而没等他移步行出，前庭哄然传来动静喧哗。小鬟们在廊间纷道：“‘轩辕三剑’！快看哪，咱这儿从不轻易露面的贵宾‘轩辕三剑’抢先出门招呼他了……”堂中老者眉头为之蹙起，不觉诧觑范先生，两人交了个眼色，彼此无语。皆知这些天来还没有遇到值得“轩辕三剑”出动的对手。
最抢先出手的其实还不是“轩辕三剑”，瞬刻之间庭外已倒了满地的人，全属“驻剑阁”所养的江湖名士。就在包袱解开之际，众目纷注于那支断了半截的剑上，没等主ว人吩咐，立时便有一人窜到เ那ว粗衫汉子跟前，逼近喝问：“此剑原先的主人在哪里？”
不只是喝问，手还当胸揪来，仿佛竟怀深仇宿恨一般。有识得的交头接耳道：“‘三尖两刃剑’杨二郎连日来恃胜自负，骄慢得很。今儿怎么还没打就气急败坏？”廊中众客方在窃窃称异未毕，杨二郎已连同他积胜多场的“三尖两刃灌口剑”砰地掼撞到了院墙上。
似乎ๆ那粗衫汉子连剑也未绰，手都没抬，只出一脚而已。这一脚立刻๑激引“驻剑阁”众士心头的敌忾之意，时光仿佛霎然回到当年“虎狼谷”那场临ภ绝惨烈之役，除了敌忾同仇，要生存就别无可恃。
晓得底细的人素知这里收留不少“虎狼谷之役”残烬余存的死士。待得残剑毕露，陡然一齐反应过来，犹如捅马蜂窝也似，糜集廊间的数十人顿变势如疯虎，纷呼之ใ下，一涌尽出，朝那ว人捧着的剑蜂拥攫夺，乱刃招呼更是骤如密雨，仿佛面前站的是当年的死敌、平生的大仇。
“还是和当年一样，沉不住气你们就只有一把输光。”粗衫汉子索立庭前一哂若叹，还没动手竟似就已胜劵在握，甚至不必触剑，旋袂一晃间，迅然蔽影遮日。霎又复立如初，身躯似乎ๆ连动也没动过分毫，立在杂陈遍地的人丛间，只手捧剑闲觑，说道：“还好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随即他的面容身影一分为三，散映在三道锃亮夺目的剑上。
昆仑派的剑与众不同。路虞侯向左ุ右随从凛容低喟：“轩辕剑，冰棱锋。造质殊异，素不沾血。明晃晃地耀得我眼都花了，看不清拿剑的‘轩辕三士’长什么样貌……”范先生心觉这话是外行，知表不及里，但只品茗不语。眼望廊外，从背后看去，轩辕三士就像麦田里竖以驱雀的假人，黑氅披罩，遮笼头面，即使出了门，也不露脸示ิ人。
话声更似寒鸦孤鸹，冷不丁起，冷不丁寂，一掠即消，甚至令人分不清其中ณ哪一个腔：“身手倒是不慢，再看看你的剑能有多快？”
粗衫汉子仿佛无觑环伺而迫的轩辕三剑，神态自若的道：“刚ธ才说过了，我的剑不讲‘快’。”
又是一声寒鸹般低哑的话声掠过耳际，仍教人难以分辨是哪一个话，但闻桀然冷笑道：“不够快，这一关你就过不了！”
众人均觉“轩辕三剑”联袂出场，顿时有了看头。路虞侯侧着头，悄问从人：“刚才撂倒满地人，他用的是什么功夫？”身后诸人也是面面相觑，眼光惘然的道：“没看出来！”
“轩辕三剑”毕竟不同于泛泛之辈，没象头一拨汉子那般莽撞，似是自持身份，虽将那人逼在三剑环伺的垓心，却并无一拥而上之意。只听寒鸹般的话声又掠在耳边：“昆仑剑下不会无名之辈，今日为你破例，报个万儿来罢！”
粗衫汉子浑若无视三口明晃晃长剑冽然在伺，只微一笑，转面望着那个颤手捧“生死状”缩在门旁的小虞侯，迳自走了过去。“轩辕三士”见他竟敢以后背肆无忌惮地对着他们的剑，不由á得心头有气：“在我们跟前，还从来没人敢这般托大！”
小虞侯见粗衫汉子的身影倏然逼近，不禁慌欲缩身后退，恁料那汉子徒手一攫奇快，先已๐拈笔在手。受其双目所注，小虞侯顿时没了别的念头，两ä相近觑，怔对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但觉他的目光又像并不凶恶，甚至比起“驻剑阁”一班江湖豪客还要来得蔼然平和，只是其中隐隐多了一层深难窥测的诮锋。
仿佛世间许多事，都在他这双睿智之目谑然诮嘲之ใ中。
院门外聚拢一堆看热闹的人丛里，有识得的街坊低咦道：“尻！里边那个ฐ踢馆的不就是常去西城卖毛竹的樵子么？我认得这厮，随手削竹分毫无差，通常口无二价……”旁边一卖糖花老儿眯眼点头称是：“对对！听说他还是个孝子呢！常见他背着家中瘫了的老娘四处寻医看大夫，唉！可耽误了这孩子，瞅着奔三十的人了，还没一房媳妇……”
那汉子粗衫破袖，几乎光着膀子，神态相貌寻常，直到此时此刻๑，在众人眼里才显得跟以往不同。他拈笔在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就着青衣小虞侯犹有余颤的手，在那份认命状上正要签下姓名，耳后金铁破风之声忽飕。
原来见他居然如此好整以暇，“轩辕三剑”越觉分明是衅，其中一人先已๐沉不住气，低叱道：“没名气！我一人就撂翻你，结束这场热闹！”随即撩剑飕然晃出氅外，疾步掠庭直取那卖竹汉子背后。这在识规矩的老江湖看来，形同偷袭，未免不合身份。当下却没人另出异议，毕竟“规矩”的存废往往只有强势一方说了才算。
有人已私下交头接耳地打赌：“以轩辕子弟的能耐，不消三剑尽出，竹贩子就没戏了……”
然而不消话落，头一剑便偏移了去势，笃的插到เ侧隅碗口粗的旗杆上，非仅一班旁้观的人看得莫明所以，就连那剑士也自懵头转向，只觉那竹樵子似没用剑，只是随手反带，不知使何巧法牵引之间，便将长剑拨转往旁，飒地削断系在杆上的升旗绳子，随即穿透杆柱，欲拔未及，笔已捺在腰后穴道。
路虞侯愕：“只是用笔？”
笔走龙蛇，并未蘸墨，在那僵立旗秆下的剑士背后划衫绽缝，疾就一个大字：“稽”。
范先生在厢廊暗处以指沾蘸茶水，似并不须投目去瞧，仅凭那卖竹汉子运劲走笔的飕飕风声，便从袖底悄往椅手写出那个字，继而移指未停，闭着眼睛又写了第二个字。有个端壶小鬟恰在其旁侍候，低眼瞧见是个“少”字，那小鬟儿正自暗奇，旋即又见范先生闭着眼睛写出第三个字。小鬟儿垂着髫在心里将三个字连在一起，不觉念将出口：“稽少康。”
沾水草书的三字稍留即隐，其实难以辨察无差ๆ。范先生闻声低念在侧，似是微觉奇怪，转脸瞧了瞧，见那单髫垂在一边颊旁的端壶小鬟已๐去给别人添茶，只留个娇小纤弱的背影在他瞳间一晃而过。
同一时候，“轩辕三剑”已๐尽出。尽出则ท尽墨，三口剑交叉穿插在旗杆上，那卖竹汉子的字也写完了。人人面面相觑，一片鸦雀无声。此间主ว人行至阶前，恰好面对那ว三个昆仑剑客的后背，目光从狼毫划裂衣衫所留“稽少康”三字缓缓移觑而过，投往那根转瞬已摇摇欲坠的幡杆，“中州驻剑阁”大旗斜映落晖。
此间主人既出，众人悬了的心始又悠悠放缓。
“季某忝为此间主人，热心江湖。从来是绿叶衬红花，识英雄帮英雄。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要求？”
缓言间随目所瞥，只见那条原本拴着杆桩的旗绳穿梭交缠“轩辕三士”项臂，另一端牵在稽少康的手中。凭此间主人的眼光见识，自晓若非顷刻穴道遭制，仅凭一条寻常绳索当然缚不住他重礼聘来的座上贵宾。睹而暗忖：“瞬间走笔封脉，好高明的内家手法！此前我怎未听闻中州竟有这般人物？”
他无疑是老江湖了，深晓人情世故，俟出堂前，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衣着土朴，看上去果然不像一般恃剑成名的武林人物，心下便想：“稽少康这个万儿没听说过！但他的武功门道显然出自高人调教，随手擒下昆仑高弟，委实不容等闲视之。许是我树大招风，有人暗中教他来拆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先须探明来意……”
稽少康见到台阶上这老者样貌神气，便似已知是谁，说道：“我只想知道输了之ใ后如何。”
阶上老者居高雄视，话声一如寻常的道：“输了比试，便把兵刃留下，回家盘缠奉送。”
“就这么เ简单？”稽少康觉难相信，但听廊间有人冷哼道：“季老英雄向来一诺千金，有谁不知？小子，怕就赔不是罢！趁早把剑留下，免得伤了手！”稽少康浑若未闻旁人这般叫嚣，竟似天生好脾气，不受人言所激，依然不卑不亢地面对“中州驻剑阁”主ว人，言语自若的道：“不过我还是好奇得很。更想知道你们输了之后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