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台柳下燕燕于飞
同样的，2oo2年6月3๑日黄昏，当八个车道都壅塞了车的泥石流，一辆黄色出租车身陷重围，没脾气地一步一爬时；
当出租车终于爬出了车的泥沼，在绿树掩映的灰白山道轻快游动时；
当车滑进郊区一处精致的小区，无声无息栖在一幢花园洋房前时；
当一只脚从半开的车门里慵懒地斜长出来时……
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庸常得不足挂齿。
因为庸常得不足挂齿，所以章建漫不经心地撞上车门、在劈开草地的小石甬道上晃荡、吊儿郎当地跳上门廊、开廊灯、脱下肯尼迪机场免税店里的双肩包、掏钥匙……千篇一律重复着的动作在千篇一律地重复，他当然不知道人生的一粒种子已经埋下，正在蠢蠢欲动地要破土而出。家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当然也没有听见白沙子混进米饭的声音。他能听见的，只是—声——
“哥！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噢！”
章建被尖叫着不知从哪里窜过来的一大团花花动物唬了一跳，猛的抬起头来。
这时我们才看清楚我们的这个主人公。
他是一个完全称得上俊朗阳光、帅气逼人的半大小伙子，深目、隆鼻、卧蚕眉，外加薄唇方แ耳。如此高品质的五官，如果在一张线条刚毅的国字脸庞上摆放得当，简直就是完美无缺，活脱脱一威猛雄性的男ç子汉。可惜这些好东西被搁在胖乎ๆ乎ๆ一张圆脸上，怎么也脱不去团团一股孩子气。加上白生生的嫩皮细肉，属于妖怪一见就想吃的那ว种，眼睛又清亮得透明、浅得能见底，越透出不经风雨的稚气来。
章建自视甚高，平生唯一憾事就是自己的脸型，怎么也配不上很男人的五官和内在气质，两相拼凑，一如镀银高脚杯斟了二锅头烧酒，或者模特在巴๒黎T型台上展示露背晚礼服，一扭身露出百纳底白边土布黑鞋来。也没错，就是别ี扭。
章建的手支在墙上，慢条斯理地脱了右脚的鞋，光脚支在左ุ脚๐上，一边等保姆找拖鞋，一边乜了章艳一眼，淡淡道：“染了？跟咱家贝贝越来越像双胞胎了。”
粉粉团团的贝贝只当主ว人叫它，撒着脚丫欢跑过来，嘴上叼着拖鞋。
要搁在平时，艳艳的粉拳早ຉ呼啸而至了，今天居然不怒反笑：“哥你可真幽默。你知道吗，我见过的帅哥多了去了，可要找个像我哥这么英俊潇洒的，那ว三百年才……”
“月钱又用完了？”章建劈头就问。
艳艳顿了一下，复笑道：“我就说嘛，我哥不但帅，还聪明绝顶ะ，善解人意，那真是三百年才……”
“别ี拍了。”章建换好了鞋，兀自往里走，“你找老爸追加资金去，他最纵着你了。”
艳艳沮丧道：“瞎说！老爹多抠门啊，老说什么‘再富不能富孩子’。拜托，老哥，你不是志愿者吗？我这个ฐ月都有3oo的外债了，你就支援支……”
“八百块！”章建怪叫起来，“你一个初ม中生怎么花的！？”
“不要失态嘛，风度好一点。我的月钱本来就不多，这个月作了头，是额外开支嘛ใ，还不是为了庆祝节日……”
章建只有冷笑：“这么大了还过儿童节，好意思吗你？”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大学生还流行过六一呢，你们学校女生拿奶瓶当水杯用，小卖部的奶嘴都脱销了，不是还上新闻了吗。现在是全民扮嫩时代。哎，哥，我跟你说，你是三百年才……”
“不借。”
让艳艳短路的方แ法很多，这是最便捷的一种。
“哥，好哥哥……”屡战屡败，还屡败屡战。
“说不借就不借。”打倒在地，再踏上一条脚，绝不给阶级敌人以喘息的机会。
对自家人，艳艳向来节约感情和表情。如今难得破例一次，竟眼看着泛滥的软语温存和取巧媚笑都浪费了，甜言蜜语转眼翻作仇恨杀机。章艳跳起来，立眉立目地矗立了喝问：“你到底借不借！？”
她赤脚๐汲着撒金拖鞋，脚趾上怒绽着十点血红，穿一件艳色大洒花的钩金丝边吊带绸裙ำ，酒红、火红间宝蓝的卷束在头顶，一手插腰、一手平指，活脱脱一个色彩斑á斓ã的景泰蓝ณ茶壶。
章建越拖长了声：“不——借。”暗地里早提防了，知道伸到鼻尖的茶壶嘴充满攻击性，转瞬即会变形作大蒲扇，或化掌为拳，呼啸而至。
艳艳竟不动武，小嘴一噘，白眼一翻，恨道：“不借就不借，摆什么谱？子不我借，宁无他人，狂童之ใ狂也且。”
扬长而去。
章建惊了足足三分钟็，才怪叫起来：“喂——”
在楼梯口追上艳艳，诧然笑道：“哎呀呀，了不得了。”
艳艳白眼相向，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家丫头都会化《诗经》的句子骂人了，这才真的是三百年才出一回——”
艳艳横眉冷眼，只用鼻子出气。唇齿间却掌不住荡漾出得意来，没提防做哥哥的还有后半句等着：“以前还真没见你嘴里吐过象牙。”
正在绽放的笑脸立马板成花岗岩：“你敢骂我！”反正也榨不出钱来了，真真无欲则ท刚，登时破口大骂，“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以前怎么เ拐着弯损我的？还装绅士不带脏字。章台柳，哼！”
章建倒退三步，被大笑的波浪冲进沙，双脚架上茶几：“是你自己嫌章艳这个名字太俗，要我给你起个有文化有‘典故’的艺名，章台柳就是啊。”
想起妹妹如获至宝地在日记、课本、白T恤、化妆包、电话本、乌七八糟的漫画书上郑重签名“章台柳”的情形，止不住地狂笑。
“章台柳就是*耶。我要杀了你！”
章建把腿放下来，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个丫头，平时可是连肥皂剧字幕的错别字都看不出来的。克隆技术或患脑手术已经被生化科学奇人运用于人类了？
“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坏，艳艳，我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说的就是我耶！好得不得了。哼，你才是地地道道的章波章波，章、波！”
章建一闻此语，“呲溜——啪叽”一下，从沙跌地毯上了，差点压着贝贝的尾巴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