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赶巧没事,就提早上俞先生的宅寓。我到了那里,欣见林先生竟然在厅里。他正在通电话,听起来他要去陪一个客人吃饭,他应许四点钟与对方见面。
她一下岗就百病丛生。她偃卧床上,不分白天黑夜,睡得面容憔悴、神疲体衰,仿佛几日之内就添上了十岁年纪。你想大家看到她这副样儿,哪知怎样开解她呢?杨杰对她的表现最为失望,他一回家就得听她长吁短叹,他怎么样都不合她的意。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为此,他俩三天两头斗气,进而升级为拌嘴。而每回生口角,她总是歇斯底里,吵个ฐ没完,令他厌烦至极。
“麦莲,你来了。”他说,声意有些儿焦促。
初夏之夜,是最美好、最可爱的,寂谧的街道空气清芬,遭周的景物被深色和浅色的夜纱蒙盖着,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图景。在讲学归来,我时常会从夜校徒步还家。沿途经过三个ฐ公交车站,我认为ฦ不是很近,也不算很远。晚露未降,这样走一走,正好可以舒活一下筋骨。我不喜欢刻๑意健身,但我喜爱独步,独步我觉得有自由感,很适合我。
“我——”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我听讲,”杨杰说。“许多公司一举一动都向银行贷款,有这回事吗?”
“麦莲?”他探究的目光凝视我,问。“——你是罗澜的表妹麦莲?”
“这是一种天惠吗?”我扶着一棵树干,气促地想。“我还能再见他一次吗?”我的愿望仅在于此,我现下该做什么呢?
“什么?”我迷迷怔怔问。
“那要我怎么样?——要不要言不由衷地说些什么?——比如说,欢迎他到咱们家来,我们全家早ຉ就想认识他了?”
我在罗澜旁侧的位子上就座,罗萍和小芹位于末座。我每次坐到这张餐桌前,都感受到เ一种浓酽的亲情,这个家没有什么珍器重宝,却有一种安宁和乐的家庭氛围。姨父姨妈均已๐退休,但仍是这家的主ว心骨。罗曼出任一家食品厂的会计,小杨阳是她的儿子。她现年三十四岁,又生了孩子,不过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胖,也没有变得臃肿,但精神面貌慵懒โ倦怠,人总是病恹恹的。
“是我和林先生合作安排的。”
他付之ใ一笑,笑意里除了答谢,还有一道太长的悒郁的目光留แ在我心上。我有点不放心,便问:
“你们谈得好吗?”
“我们几乎没谈什么。”
他说,罗澜像以往那ว样娴雅、庄谨。他们点了两个菜,法国蜗牛和意大利面——不知为什么,他就走神了,想起了头一回跟我吃西餐的图景。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吃完了饭。她接到一个ฐ外地厂商的电话,我们就分手了。”
他的话加上我的想像力,把我带到了另一个画ฑ面。在高雅、幽静的氛围里,在洁净的瓷器和明亮的玻璃杯面前,罗澜标标致致的淑女样儿。他俩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餐点。可以推知,没有亲密的语言,没有心灵的交感。试问,一个ฐ人的心间若是没有爱的阳光,又怎么เ会照耀到另一个人的心田呢?
“长久以来,”俞先生又说。“我都急于与她共处一次。不知为何,今日一见,我们却谈不到เ十句话。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不了解她,还是我们之间缺少什么——也许我的一生,注定得不到另一半的温暖吧!我最近常想,人生大部分是由悲伤和失望组成的,能给我们心灵排释孤寂的,只余不真实的幻想。”
我心涧不由得涌起一阵疼惜的波浪,在感情的触动下,我伸出手去合围住他的手。
“不会的,”我轻抚着他的手说。“人生不会没有一线希望,不会没有任何转机的——不会这样的。”
俞先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天性中平易善良的温柔之ใ情,完全从他对我眷注的目光里流露出来了。终于,他眯细的眼睛舒张开来,又重新盛放出令人消魂的微笑。
“说得不错。”他的心情好转了许多。“麦莲心态良好,拥有战斗精神——能ม把消极的东西变为积极。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但愿自己能有这样的心灵力量。爱会使人心里充满阳光,并洒向自己的爱人,让温暖的光芒充盈爱人的全部心灵,我但愿自己้也有这样的心灵阳光。
“如果是这样,就开心起来。”我激励他说。“即使在无望的荒原上,也会开满鲜ຒ花。何况人生不是荒瘠的原野,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你会看到漫山遍野盛开的葩株。俞先生,千万不要灰心,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方才出于热情冲动握过他的手,现在仍未放开。我轻轻摩挲他的手掌。我懂得精神健康的意义。在人类智慧无力抵抗绝望的压力的时候,人类应该相爱。我认为这个世界ศ很美好,我因为爱他而更爱这个ฐ世界。我但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幸福、美满,尤其是这位我所钟爱、敬慕且深深藏在心窝里的人。
俞先生完全释放心事,恢复原本的开朗,并且颊๐部还放出更大的异彩。“麦莲是我情感的良医,”他说。“我们每次交心,我都能从你身上感受到至亲般的挚爱。这种挚爱,有时在你离开我以后,我还能ม感受到。它比蚕丝更细,比钢丝更富韧性,像一根保护绳——真奇怪,四十年来,我好像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领略过这种感觉。这感觉是这样的踏实,这样的自在,没有精神负担,完全可以依赖——”他似乎沉没到了辽远的遐想,我耐心地敬候一小会,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麦莲——”
“什么เ?”
他的目光深情而灿然,隐伏着柔和奇异的内心的焰苗,我几乎从他的瞳睛里读出了那潜在的语言。一种奇妙的、不同以往的心灵交融,在我们之间一闪而过。恰逢其会,蔡婶从厨房里过来,我很费事才抑制ๆ住了心中猛然复燃起来的具有节度的欢情。啊,我既已选择一种更高的爱,就要坚守自己的信念,愈是盼望和他亲近,就愈要守誓到底。无容争辨,他是我的至爱,我对他的爱情不可计量。他不仅独占我的心,而且主宰着我的灵魂和思想,我是永远舍不得与他分离呵!然而,我虔信,他不会容许别人越出界限昵近他。他对罗澜的感情非比寻常,我可以用坚毅的情感力量去帮助他,但切记不能对他贸然不尊。我重申,我的温情专属他一个人,我祝祷他在一切境遇中顺ิ利,但不能言说的激情既然决定珍储在心田深处,就不应该感情用事。舍弃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眼下怎么待他,今后一生也应当怎么待他,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临近两点,阿忠来接俞先生回公司。董事会两点半有一个小型会议召开。俞先生邀我跟他一道上车,他要送我回家。我急于见到罗澜,于是乎,搭乘顺路的便车,一直搭到เ翡翠苑门口。
我一踏进家门,就想尽快跟进这件事。这项工ื作我可算做到家了。罗澜不知去向,这并不稀奇。她白天一般不知所踪。要扭转乾坤,非见她不可,但看样子得等到晚间才能见着她了。
出乎我的预计,是日,她全天没有归家。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我关灯躺下,她的床仍空寂无人。更诡异的是,后半夜我醒来过一次,现她的床整然未动。天色微明,西方แ最后一颗星星陨落。她离家时间之长,足以使人差点担心她的安全。我的心犹若在沸水里煮ุ着,无心再入睡,一看见东边奇幻的夏空鸿蒙初开,就披衣起床。
罗萍比我起得更早,一身晨运的装ณ束(她有晨跑的习惯)。我疾忙将罗澜一夜未归的现况告知她。她也很讶异,不晓得其事出于何因。她折身回房,我跟在她后边。小芹还在梦里见周公,我们摇醒她。
“小芹,醒醒!”罗萍边摇她的肩膀边叫她。
小芹蜷卧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几点了?”她问。
“五点半。”罗萍说。
“才五点半?那你们叫醒我做什么เ?我不会睡过头的——六点半我的闹钟会响的。”
“问你一件事。昨天夜里二姐没回家,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哦,昨天下午澜姐给伯母打电话,说她晚上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玩通宵。”
“她下午几点打的电话?”我深追一句。
“两点。”
“平安无事了!”我们出到客厅,罗萍把一条白毛巾挂在颈部,嘴角抽成个酒窝对我说:“怎么样?——跟我跑步去吧?”
“好啊!”我笑道。
我们跑到เ街上一条两公里长的林荫道。堇色的晨曦中,拂晓的天空撒满了炫丽ษ的红霞。啜吸着夏末清爽爽的凉意,我们两个人心境都为之开阔,精神分外爽快。我把头天俞先生和罗澜见面的事,笼笼统统告诉罗萍。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有此等事;继而,又非常好奇地追问我,亟想探知得更加详细一点。我说,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一切都要待罗澜自己来跟我们细说。最后,我俩达成一致的意见,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今夜一定要从罗澜嘴里探套更多的消息。
从太阳出来等到เ太阳落下,直等到เ浴后晚休,我们才得以见到罗澜。她刚泡完澡,伴出一点洗浴液ຂ的芬香。我和罗萍趴在床端等她。尽管昨晚通宵未眠,日间又工ื作了一天,可她依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她用电吹风吹干头,抹了夜用化妆品,便跳上床,坐在我和罗萍中间。她靠在雪白的饰有花边的枕头上。在壁灯光晕的投射下,她的黛眉呈粟色。根据她朱唇微绽而流露出来的笑影,就很容易看出来,她今天情绪出格的好。我与罗萍婉尔一笑。
“二姐,”罗萍问。“麦莲说,昨天你同俞先生见面了?”
“拜托你们,”她既ຂ尖刻又极不寻常的扁扁嘴。“省点儿劲,以后别再跟我提俞伯年了。从今天起,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我们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这样说?”罗萍问。
这一次她两瓣珊瑚般的唇儿,泛现出三分笑意,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因为昨天晚上,有了一个转折点。”
她如此披露说,瞳孔里闪着洋洋得意的奇彩。我忧心忡忡地瞪着她脸上的变化,探索ิ她的心情,穷究她的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