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阁
前生悭?来世幻?断尽肝肠笑犹艳
是你来?来时晏?是我深深恋
若别后?相逢可容与相伴
长?相?伴
清晨，薄雾。
冰风寒澈，轻雪空灵，温泉水滑。
舞雪泉边，十六岁的施浣意从温泉中收回浸了好一时的双足，一手勾着绣鞋，一手携了那卷词集，提着罗裙ำ轻轻盈盈回了心斋。
“姐姐！”少女欢笑着跳到斋中正自研磨药材的素า衣女子跟前，摇着女子的衣袖娇声道，“前几天我医好的那个ฐ患了心疼病的姑娘，辞别ี之际送我一卷词钞ๆ，喏，就是这个，这位秦先生的词，真的真的好美好美哦！”
施浣心瞥了一眼妹妹递到眼前的词钞，手中的活计并不停下，只淡淡道：“秦少游是么，他的女郎词，的确极婉，然而其诗文意境之悠远，才是更值得称道的吧——策论犀利流畅ม，游记小品亦是俱佳。可惜你们小女孩儿家的，只知道爱他这些个宛转蛾眉，倘若来日传于后世的尽是这些风花雪月，他泉下有知，想来是要扼腕怅恨得紧的。”
“泉下？”少女闻言不禁瞪大一双秀目，“姐姐是说……他死了？”
“自然是死了，素昧平生，我如何红口白牙咒人家呢。”施浣心瞟了妹妹一眼，见少女骤然竟是一副花容惨淡的情态。她微一挑眉，不咸不淡道：“便是没多久ื的事情吧，也是前些日子一个前来瞧病的书生提起的——你这是怎么เ了，一副要哭的样子。死便死了，你与他这生小不识的，却又伤心个ฐ甚？自古才人多落寞，如何去住两沉吟——文章憎命达吧，文人墨客么，多半都是花为ฦ肌肤雪为肚肠，不堪折磨得紧。他们但凡知道生命深重，万事看开些，笑到เ最后的，也不至于从来都是那些奸佞之辈。”她瞧着妹妹一脸凄清的神色，不禁摇，停下手里研磨，拉着妹妹来到一旁的软榻跟前，按着少女坐下：“就说不该给你多看这些东西，六朝有唐的也便罢了，今人的词章愈缠绵悱恻，你倒是看看骈赋也好呀，没由来看这些博得个西子捧心般的伤感。镇日里只知道词心诗意，杏林技业何时才能通彻？你看你，让你濯足是为了固元养阳，你倒好，一大早不穿鞋子踩着冰雪到处跑，还嫌不够冰么？”她俯身下去，握着妹妹盈盈的足踝给她穿鞋：“袜子是压根儿没穿，还是忘在温泉边上了？坐着别动，等我给你再拿一双去。”
施浣心起身向内室走去，却听妹妹低声问她：“姐姐，你说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不计生死吗？”
她足下一顿，心知妹妹所指究竟为何，遂回身对着妹妹淡淡道：“自然不可。倘若一个人在我知晓他的前一刹死了，我知晓这个人之ใ后，无论他是如何令我沉醉，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怀持什么情人之间的爱恋的。”她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眉梢一挑：“小意，我不准你告诉我你思恋那ว个秦少游，现实一点，我们行医之ใ人纵然看淡生死，却也不是你这般入了疯魔念想的。”
“姐姐自然是万千性命过手都无动于衷的冰雪肝肠。”施浣意低着头不敢看姐姐，声音却自幽怨，“自然不会明白意儿的这种感觉。”
施浣心微微一哂：“我如何不明白，如何不是一般地景仰屈子，一般地思慕祢正平王子安，只可惜万古擦肩犹奢愿，生年异代不同时，那ว却又有什么办法——凡事看得开些，谁便一定要和谁一辈子呢，谁便一生必是要付了这颗心呢。你怨我是人命过眼都淡若云烟的无情态度，可知若非如此，一念之差ๆ、便可能因此疏忽而致人死地。哼，如此看来，无情，却又有什么不好。
她轻轻一叹：“命之无继，情何以堪。”
“那么，姐姐，”施ๅ浣意在她转身的刹那ว轻轻道，“若是恋上的那人，下一刻便死去了呢……那ว样的话，姐姐觉得、又如何呢？”
施浣心沉默片刻，淡淡道：“哪里却有这般不巧，这快要年关的，不多玩闹些喜庆的物事，净想这些有的没的。”她话毕挑帘ຈ入了内室，留แ下施浣意一人枯坐在榻上，怔怔看着自己淡青血脉依稀可见的莹白足踝，无语凝噎ດ。
日暮，疾风吹雪。
“阿月，你坚持住！就快要到了！”满身风霜的男子策马狂奔，一手握紧缰绳、半拢着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弟弟，一手抵在弟弟后心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内力，只求弟弟那ว颗已经感觉不到跳动的心脏能够再次复苏。
“施阁主！施阁主ว何在？”山门之外，猛然勒马的男ç子抱着弟弟翻身下马，一路嘶声疾呼，“请阁主救我弟弟性命！请阁主救救他！”
适逢施浣ã心带着几个少年弟子往山门这边行来，准备张灯结彩点缀些过年的气氛。她此时见得一个ฐ风尘困顿的男子狂奔而入，心知又是重症之ใ人。听得男子适才疾呼，施浣心只把一双眼睛将男子怀中的少年睇了一睇，回身略๓一吩咐，便向男子点头道：“公子请这边走。”遂携着两名女弟子徐徐开道，引着男子向就近的清秋馆走去。
进了馆中ณ室内，施浣ã心对男ç子淡淡道：“把人放到เ那边榻上吧，你此刻立时打坐调息，我再给你扎几针，吃几副调理气血的药，就可以了。”
男子闻言一愕：“阁主说笑了，我却有什么要紧，恳请阁主ว救我弟弟！”他说着从怀中ณ掏出一只锦匣，双手奉上，道：“在下身无长物，唯有这东海ร蛟龙之髓所炼的丹药，还算有些价值，请阁主切莫嫌弃，救我弟弟性命，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施浣心淡淡瞟一眼锦匣中那雀卵般大小的一丸，深碧幽魅的颜色，清新扑鼻的异香，确是以毒攻毒的无上妙品。她背过身去淡淡道：“人都死了，却叫我如何去救？我纵然是活人妙手，也只医得还有一口气的活人，救不了死人。”
“胡说！我弟弟没有死！这一路上我为他护着心脉，他的心脏ู一直都有跳动的！施阁主！你不是试试怎么知道！我求你！求你救救他！”男子面色惨白，一时口不择言，对着施浣心单膝跪地，深深俯，“施ๅ阁主！我知道雪云阁诊金极重，只要施阁主救下我弟弟的性命，在下愿为阁主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我如何却是胡说。我一个医者，能救的，自然会救，活人我没必要咒他死。”施浣心看都不看跪于身后的男ç子一眼，冷冷道，“我行医七载，阅人生死无数，你弟弟是否还有性命，我难道会错看？你道他心脉不停，却分明是自己神思恍惚、气血不济之ใ下，把自己的脉象误认作是他的心脉罢！”
她欲让过男子，举步离去，却被男子一把扯住裙ำ裾。她见男子呼吸激烈，却是沉默不言，微微一哼：“你的蛟髓委实珍贵，若你弟弟还有生还之ใ望，我自然会救——不过，莫说你弟弟已๐死，便是未死，倘若你这蛟髓不足万金之ใ数，我一样不会救。”她瞥一眼男ç子攥着她裙裾白颤抖的指节，心中忽觉异常嫌恶，袖中ณ金针挥出，登时竟将自己半幅裙ำ裾划裂割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我雪云阁纵不救人，如何便要置什么人于死地不成？阁下既然知道如此爱惜令弟的性命，从前便不该视他人性命为草芥随意斩杀！哼，一身江湖血腥杀戮的气息，莫以为ฦ我便闻不出来！”
“姐姐！”刚刚踏进屋内的施浣ã意轻呼道，“这人方才承受丧亲之ใ痛，你何苦刺๐激他。”
“我生平最厌刺客杀手，你让他自己说说，他可敢应一声不是？”施ๅ浣心看着妹妹盈盈不忍的神色，“你怎么เ来了？”
“适才坐在山门之上，看那ว些从九天之外坠下的飘雪，用手去接，竟然接住一片完整的六出冰花，暗想它从无限高渺的苍穹之间落下，堕地之前，依然保持着这般完满的模样，这样的雪，能有几片？何况，托于我掌，为我所得，它若有情，可能惜我？我自有情，自是怜它消เ逝在我掌中的。”施ๅ浣ã意自是词心诗窍的少女心性，一见姐姐问她，其他的便一刻๑都抛诸脑后，幽幽杳杳地自顾自说起来，“然后忽然见得这位公子策马进了山门，便瞧姐姐带他来了清秋馆这边。”
“没什么了，最多让冰清冰澄她们照应一下，打人走便是。”施浣心这一壁说着，那ว一壁却见男子霍然起身，嘶声着一字一顿ู道：“施、浣ã、心！你这无情之人！你就这般……不、肯、多、看、我、弟、弟、一、眼、么？”
“姐姐！”施浣意见得男子宛若癫狂的模样，不禁害怕，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娇็躯轻颤。施浣心拍了拍妹子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注目着男ç子淡淡道：“要疯出了山门再，雪云阁不欢迎装ณ疯卖傻之ใ人——庙堂草野，无论宋辽，未见哪个不知分寸的家伙敢在雪云阁内撒泼撒野。我自是无情之ใ人，你弟弟自是万千躲不过死劫的无幸之ใ辈其中的一个——人命生死，只要奉上足数诊金，于我并无贵贱，我如何要多看他一眼，你白白激动什么。”
“并无贵贱……好一个ฐ并无贵贱！”男子的目光狠狠剜着她哑声道，“那你为何不辞千山万水赶到เ大夏国皇宫内救治贵胄子弟？说什么เ人命无贵贱，分明却是爱财如命又阿谀迎奉权贵的女人！”
施浣心闻言眉锋一敛：西夏之ใ行，原是她有生以来最不愿提及的勉强之行，那ว一次她原是被西夏的朝廷特使半是乞求半是胁迫着邀请去的。为了不使阁中众人蒙难，她原是收拾了行囊，跟随着西夏特使去了西夏皇城的。所幸后来她医好了病人，诊金也的确可称是连城之ใ价。然而施浣ã心素来秉性傲极，到เ底是将此事引为ฦ平生之恨。此刻被男子挑起心头旧隙，她不怒反笑道：“不错，我从来便不是什么仁心之辈。阿谀权贵怎地，我雪云阁远避世外，本就图个清静，你若有本事，拖着重症不死赶得来这里，奉上万千金玉，我自然是救的；若是当真有能耐非要恃以强权相向，我如何便不应了呢！左右这阁中上下，无非一干老弱妇孺，真个ฐ遇上什么เ煞星修罗，难道我便当真奈何得了么！爱财如命又怎地，你且看这阁中上下，哪一张嘴却不要吃饭！我却凭什么不求偿报劳心劳力地救天下人？”
她一时激动，心中ณ竟也不能道明，自己缘何便向眼前这人说下这许多无可奈何，好在她原不是一意隐忍自担心苦的性子，此番说出来亦只觉自然。她微微一嗤：“如今战乱连年，沙场白骨，我救得过来么เ？一个镇日里刀头舔血、手里不知握着几条人命的家伙，居然指摘起我来，哼——你、却配么？”
她举足欲行，却听男ç子惨然道：“施ๅ浣心，你可知道……若不是你一年前现身于大夏国境内，我弟弟便不会因见到你而一念疯魔、相思成疾，就不会拼着性命不要、都要求得这枚蛟髓，拼着性命不要地疯狂接取任务……这个傻子，他以为如果性命垂危、得你施ๅ手相救的话，便可以有机会同你交往……这个傻子，他只见过你一面，却从那之后，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可是他到底没有算到，他……他到底有没有命能够活着来见你呵！”
施浣心闻言却不见有甚震动，却是妹妹施ๅ浣意闻言一震，抬起一双盈盈翦水双瞳看着男ç子伤极恸极的模样，几欲泫然。施浣心回过身来，向着男ç子静静注目一刻，微一垂眸，淡淡道：“如此，又能奈何。”
月下，山门之ใ前。
施浣意轻手轻脚地来到เ男子身后，犹豫了一刻，怯怯地开口：“你……不要太伤心了……好不好……”
男子倚在树下，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可人又善感的姑娘，低下头苦涩地勾了勾唇角：“我可不可以说，不好。”
施浣意俯下身子，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了他一会，又把十指绞在一起，垂下头低低地道：“我知道……说什么เ安慰的话，其实都没有用。只是，你弟弟的遗体，你要不要为ฦ他装ณ殓起来……还是怎样的……”她看见他的眸子里霍然亮起危险又绝望的光华，吓得又复垂，声如蚊蚋：“对不起……”
“没什么，其实，我已๐经接受了。”他的声音静如死水，却搅起她心底痛楚的波澜。少女难过地开口：“你……有什么เ打算吗？”
“唯一的亲人死去了，做不做江湖人，都已经没有必要。”他审视着自己修长苍白的指节，苦笑道，“当初ม，也是阿月少年心性，一定要做个江湖子弟……如今……”
“阿月，”少女重复着那个ฐ名字，“是你弟弟的名字吗？”
他微微颔。少女皎若明月的脸颊๐微微一红，“我叫施浣ã意，你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看着她：这个女孩儿，和她姐姐完全不同。
“李修辰。”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瞳，“我弟弟叫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