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生双眼睁开一条缝，透过睫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伸出双手将我拉到他的怀抱。这次，我没有挣扎，而是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专心地细数他有力的心跳。该来的，就让他来吧。如果命运让我失却爱情，那么我宁愿听从思想深处的意愿，让自己放纵在一个ฐ财貌双全的男ç人的怀抱。
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奔驰越野车慢慢滑到เ眼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来，我看到了秋桐生戴着耳机的笑脸。
可是，我已经订好了晚上的火车票了。这个决定有些突然。
秋桐生在手术第二天来过一个ฐ电话，询问手术情况，丝毫不提及他交待万明的关照ั。说还要去新า加坡和缅甸，大约一周以后回北京。我无法与他在电话里争执这些细枝末节，只约好了在北京见面。我想，我不能再欠他任何人情了，不然，我会觉得自己越来越卑微，在他巨大的光环笼罩下。
安顿好床位，我们分头开忙。敖古带着片子去找会诊的专家并确定手术时间，我和高娃扶着父亲去做各项身体状况检查。忙完已经是中午了，我跑到附近的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安顿好自己้的背包。另一张房卡在走廊里给敖古，让他和高娃一起回去休息，晚上他还要和几个同学去吃饭。
在父亲的催促下，我勉强吃了一点。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เ，我想要的，是敖古。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我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从简朴的葬礼开始到结束，我像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站在萨娜的遗体前，看着她被抬上车，到火葬场，推进大火炉，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这个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怎么就不是我的母亲了呢。看着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阵阵黑烟，我彻底被这一切突如其来的状况搞糊涂了。灵魂不在肉身上。意识被死亡风干成脆弱的剪ຘ影。
我懒得和他废话，简短地回答，我已经和孙经理请了假，善后的事情他会处理。你千万别忘了八点钟็之ใ前到机场，不然我没法登机。
那你不该请我吃饭？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这广为流传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蒙古民歌，是父亲教会我和敖古的。间奏的马头琴声，会让父亲的目光停留แ在远方的某一个ฐ空落之处，久久不能收回。小时候，我并不懂得歌词的意思，只知道这是一草原爱情歌曲。而现在，我开始逐渐理解，有着那样一双动人眼睛的小伙子，会让你的心里充满怎样的甜蜜忧伤。
生哥？哪个生哥？我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我连声称好，忍住身上阵阵麻，目送他带着满脸喜悦掉头走掉。
我与母亲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用母语的，蒙语结婚的音是嗥勒木拉纳。我的记忆开始出现平生第一次混淆，亲眼看着自己的爱情在预想过成千上万遍以后终于在我脚下坍塌。我无意识的脑中只剩下一段模糊的场景，就是敖古和我在那棵百年老松的根前挖了一个深坑，我们勾着小手指，趴在坑前说，你结婚那ว天我结婚。他说一遍，我重复一遍，然后一起用土埋上。这段场景的画外音，就是反复回荡的一个词，嗥勒木拉纳，嗥勒木拉纳。
下午经过公司高层的定夺，包括蓝星公司在内的六家品牌公司已经产生，为了庆祝合作开始，公司设了一场酒宴……
秋桐生的目光扫视到大家的脸上时，我并未感觉会在我脸上多停留十分之一秒。但愿，我没被他认出来。主要原因是我坐的位置离他最远，远到เ遥遥相隔。还有，我今天的形象完全大变身，头全部拢起，在脑แ后挽成髻，画ฑ着精致的淡妆，眉毛高挑，嘴唇晶亮，戴着淡粉色方框眼镜，紫罗兰套装。与昨日分手时的形象大相径庭。想起我一路对他的不敬和冷淡，真是后悔不迭。长生天啊，佛祖啊，上帝ຓ啊，你们谁起床早，快来帮帮我吧。我低下头紧紧将两ä拳相握，心里胡乱ກ地连连祈祷。
我与她已经五个ฐ月没见。
没有。
是的，就是你脖ๆ颈上佩戴的这块玉，它的俗名叫南瓜玉。我从唐朝走来，已在此等候了几千年，来结束这场孽缘。我的使命完成了，从今以后，将由你来结束这早该结束的一切。
我们会在将近中午时醒来，喝冰箱里清凉的绿豆汤避暑，吃西饼屋里买来的小点心，在稍微降温时走路去附近的市采购原料é，做一顿可口营养的晚餐。整夜聊天，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有些人，在经历过相处的朝夕之后，仍不能ม走入对方的内心。而有些人，即便只见过一两次，便可将内心隐藏数载的秘密互相托付。
有时，见我微笑地看她将剩ທ下的饭菜仔细地用保鲜膜封好放到เ冰箱里，安棋会平静地说，别笑我，因为我无法忘掉自己้没有食物时的滋味。
可是她又如此不在乎ๆ钱财和衣物。曾经为中央大街上浣ã溪沙专卖店里一条棉布碎花长裙的昂贵咋舌，到后来逛到เ松雷大厦顺手买下一条几千块钱的qui皮带面不改色地随手送给哪个她后来都想不起的人。
一直就这样随意又清醒地生活着。
安棋的出生仿佛就带着悲剧色彩。
这要从她的母亲说起。安棋的母亲本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出生，时局动乱时，母亲还记得当时外祖父早有预见地变卖了码头，满满地装ณ了几个军用书包的十元面额纸钞回来，后来又变成几根金条，偷偷埋在屋前的柳树下。
日子是怎么破败的，已๐经无从追忆。只是从那ว时开始不断地搬家，懵懂的富足童年再也没有回来过。家境的日渐萧条给母亲带来最大的影响就是婚姻。因为自负和不甘，直到二十五岁的年龄，才被外婆强迫嫁给忠厚老实得有些木讷的父亲。打心里愤恨的婚姻从有了一个女儿开始变成一种屈服的平静。
靠着外婆给的三根陪嫁的金条，母亲开始折腾起来，在天津市的各大服装布料市场。安棋的姐姐享受到了母亲没有来得及享受完全的童年，糖果，玩具，下饭馆，这些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代如此奢侈的愿望只要姐姐一个ฐ哭脸就可以得到全部的满足。
姐姐十三岁时，母亲突然现自己已๐经怀孕近七个ฐ月。
这不是什么奇迹。因为ฦ母亲每日忙于沉浸在自己成功的得意之ใ中，加上本身经期不准，平时三五个月不见一次红也是正常，从没认为能在近四十岁时还会怀孕。
如果那ว时母亲不是忙着与人合伙做一宗大单买卖，如果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能够像前一年那样宽松，如果母亲能在与人吃饭聊天的空闲时间稍微了解一点现行国策，家里再添一个ฐ孩子本来就是无可非议之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不以此事为然的母亲在那ว宗被人骗了大钱的生意之后，早产生下了安棋。
祸不单行，愁眉苦脸的月子刚刚开始，专管计划生育的几个妇女身后跟从一帮大盖帽，将母亲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上了车，临ภ走还扔下了一张罚单，勒令限期缴纳。母亲的幸福生活从此如彩虹般转瞬即逝，剩下的就是留恋的张望和更加无望的逆反。
安棋从此被母亲视为ฦ祸害。从没有准备的生命到来，到เ出生前后家里满目春风的生活遭受暴雨摧残，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不受欢迎的扫把星。满月后，母亲不顾ุ早产的她羸弱的体质，咬牙切齿地将她送到远郊的爷爷家里，从此不再过问。
母亲不服政策处罚，几次大闹居委会，每次都以更加严å厉的处罚告终。最后，变卖了所有家当，换了一间破旧的筒子楼，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吃喝拉撒都在这一间房子里，靠积蓄生活。怨天不公，自暴自弃的母亲开始沉溺于抗争命运，用一种极端的手法。她一改往常，每日勤于与父亲同床，目的是尽快再生一个孩子。看他们还能怎么เ处罚我。她到处这样说，几乎入了魔道。心愿很快就被实现。在安棋三岁时，母亲又为她添了一个弟弟。于是，已遭劫难的家又被洗劫一空。母亲在床上笑着看他们气急败坏里出外进地忙碌，用一只特意准备的破碗大声地喝着产妇红糖水。
在安棋的童年记忆里，爷爷每年带她去城里两次，去母亲家里要一点生活费。
往往是爷爷的前脚刚进门，随后就传来母亲厌恶的呵斥，讨债鬼和扫把星又来了。然后是乌ไ烟瘴气的牌局上大力的摔牌声。这时，爷爷干瘦的身体会卑微地屈下，陪上两声干笑，拉着安棋坐在人造革沙的一角，不一言。
偶尔会看到一回姐姐或者弟弟。
姐姐那时已经开始在外面浪荡，有一次带着长头的男ç孩回来向母亲要钱，母亲急忙放下手里的牌，走上前去疼爱地拍打着姐姐的脸，宝贝心肝地叫着，一边不迭地从柜子里掏出钞票递到极其不耐的姐姐手里，再跟出门去送上连声叮嘱和慈爱目光，依依不舍地回到牌局。整个过程里，安棋都在小心地观望。姐姐向安棋扫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像扫视到一个马路旁้的垃圾桶一样毫无反应。姐姐时髦的打扮和浓妆的脸，与她划开了非常遥远的距离。
弟弟也不常在家，为ฦ了不打扰母亲整天的酣战，会和父亲一起去上班的学校食堂，父亲掀起大锅盖做饭，他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玩耍。只一回，安棋见到弟弟躺在床上生病，怯怯地走过去，用冰凉的小手摸他滚烫的脸。弟弟看着她露出艰难的笑容，从枕头底下神秘地摸出一块糖，放到她的手里。那块糖她舍不得吃，无数遍拿出来看看，再放到鼻子底下闻闻，最后终于忍不住拆开闪亮的包装纸，用舌尖舔了一下。
孟南，那种美妙的味道，我在生活中再也找寻不到。
安棋时常感到寒冷和饥饿。
那ว不是仅仅来自于空荡荡的肠胃，而是从内心深处缺乏的温暖。皮肤的寒冷，感情的寒冷，肠胃的饥饿，思想的饥饿。这种难以遏制的寒冷和饥饿感的出现是在弟弟死去以后。
那一年，安棋十二岁，刚刚上了初中。
弟弟在学校的课桌上趴了足足两节课，被老师送到医院，两腮绯红的小人儿被确诊为急性肺炎。等找到在牌局上酣战的母亲赶到医院签字，弟弟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怜的弟弟，临死前手里紧攥的是早ຉ上母亲塞给他的半块火烧，冰凉干硬，可能是因为身体太难受了，所以一直没有吃。
你不知道，孟南，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如此切肤的痛，你就无法将对一个人的痛恨抛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弟弟那张还在人世的小脸。脸上因为呼吸不畅ม憋得青紫，带着几道脏乎乎的汗渍，干燥得起皮的小嘴半张着，瘦小枯干的身体在床单的覆盖下形同于无。那ว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的脸。那张枯槁的脸上过早地堆满了焦黄的褶皱，头油腻，干瘪的嘴唇微黑，只有一双炯亮的眼睛竭力掩饰无措与慌乱。这两ä张脸曾经反复交替地占据了我大部分梦境。一张娇嫩清晰，一张苍老可怖。
那ว天的父亲仿佛是第一次走进安棋的生活视线。
在家里几乎没有声音出的父亲那ว天表现出了和他高大身材同样高大的男人形象。在为弟弟穿衣时，满脸是泪的他突然奔向母亲，胳ฑ膊抡起浑圆的弧度用力掴了母亲一个响亮的嘴巴。这该是他这辈子惟一一次有机会和勇气为自己้挺直腰椎出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被打得一个趔趄的母亲。短短几秒的停顿，母亲从嗓子眼里扯出一声狼嚎，身体却如松鼠般敏捷窜起，噌的一下便攀援到父亲身上，用码牌点炮的双手迅将父亲的脸挠成千条沟壑，嘴里一边还大骂从嫁给这个窝囊废开始直到现在都没过上一天他给的好日子。父亲在她关于房子孩子与钱财的骂声中又开始萎顿ู下去，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卑微和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