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多了个姥ณ爷，家里就开始丢â钱。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被姥爷洗衣时一一掏干净。后来放在厨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费、报纸费也没了。最近一次，爸来了100元的小稿费，差姥ณ爷去取。到晚上姥爷回来了，钱没回来。
电话铃又响了。一听文倩声音我就知道她来不了了。她的大律师丈夫又揍了她。问是问不出实话的。她一贯珠光宝气，一贯富富态态，一贯对脸上身上可疑的青色紫色甜甜、淡淡地扯谎。到七点，几乎所有人都来电话，取消了聚会计划ฐ。我抓起电话，打给喔喔，说所有穷孩子都变了卦，整个聚会取消了。喔喔是北京人，发不准自己那ว辆老“volvo”的音，发成喔喔，大家都改叫他喔喔。
韩淼又叫两声“杨志斌”他有了一点讨厌的心情，却不完全是讨厌妻子。他走到阳台上。阳台很小，像国内所有人家一样，这阳台是狭小空间的一个挣扎。在美国，他们的居处没那么เ挣扎的，不过是舍不得阳台冤枉地空在那儿，这里的中ณ国人家都不习惯在空间运用上太挥霍，有车库的人家车库常是盛剩余物资的，车却泊在公用地盘上。实在盛不下，就举办个“gafsgesaທle”或是“yardsale”一间车库的东西全倾倒出来，开肠破肚般的，花花绿绿的杂碎铺出偌大一摊：改朝换代的家具，衣服，成年的孩子们曾经的玩具，骑过的自行车，主妇们图便宜买回却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杨志斌逛这类旧物摊子是享受的。他有次买回四张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条不残，一共才花了四块钱。韩淼听了价钱，快乐的人都轻盈了，利落地把它们擦洗一新。现在这些椅子一只摞一只，摞在阳台角落，上面还放一只装满旧ງ书的纸箱。紧挨那一对仿青铜的天使，也是从某家的“车房拍卖”买的。其余是一些旧厨具、餐具，两个台灯，一对蜡盏，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摆设、几打音乐磁带和两把吉他。一只没有梳妆台的梳妆凳，粉红夹银花纹的缎面，温柔得不够正派。大部分东西是直接从别家车库搬进这阳台的。没多少花费就把阳台堆个半满，韩淼和杨志斌对这点很知足。至于每添件东西就多一层尘垢的积攒，就少了几度活动半径，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还尚待发现最时髦的富有是空空荡荡。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ว气魄很大的空荡，四千尺的屋几乎什么也没有，墙都空出来挂画，地板冷傲闪光，托着无比精细的一块绿地毯，很遥远的，摆了些沙发、椅子。一行楼梯旋上去，旋๙入一个炮台似的小格局。（我听迪妮斯说，人睡在那上面。）韩淼和杨志斌为如此荒诞的空间运用几番交流眼色。从迪妮斯的party回来，韩淼对杨志斌说：“摆两个篮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赛球。”杨志斌直是感叹地摇头，不屑评说地苦笑。他们去过美术馆，几幅画是大大小小几张帆布，上面涂ิ了白颜料，画框却是煞有介事，一点不偷工减料。那时杨志斌刚ธ进入“伴读”角色，到美国不满一礼拜，韩淼告诉他，画这些空白的艺术家很有名，这个画派也有说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达的无限缩减，简化成零，相反零又是无限的表达。韩淼在跟他讲解时，她自己也是没半点心服的。她和他的认识最后统一了，认为那类画家在拿全人类开玩笑。（韩淼告诉我，迪妮斯ั的房就让他们想起那ว派被称为“画”的空白来。）
lawerence的确操着一口标准国语，不时还带北方人的卷舌音，说“一会”他是“一会儿”；说“花”他必说“花儿”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ๆ事馆任了两ä年的领事。他的随和，健谈，立即冲淡了这类会面的窘迫。我挂好他的外衣后对他说：“抱歉，我还得接着做晚饭，你先在客厅座一会！”
他笑着说：“我可以在厨房里陪你聊天！”
他于是一条臂斜ฒ支在厨房餐卓上，跟我东拉西扯起来，三句话必有两句会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还是头回遇见。谈了近一小时，我发现不是我拿他练英文，而是他拿我练了中文了。晚餐备好，女友回来，看着已谈得极熟的lawrence和我，打趣道：“我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错闯到别人家里去了！”
不久，lawerencນe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他进每个博物馆都免费，因为ฦ他每年收入的一部分都捐到各个馆中去了。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台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ว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匆然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
“为什么？”我纳闷地问。
“我不想让熟ງ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么？”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于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ç人尴尬。
他支吾。
等我们在一个饭馆落了座，我仍是耿耿于怀，半打趣问他：“怎么了，踉一个中国姑娘走一道有伤体面？”
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ฦ我。他微邹眉头“你知道，美国外交官是不允许跟共产党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逗逗我。
“有那么เ严å重？”
“我希望没有那么严重。不过在我们关系没确定之前，我还是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不然他们会麻烦你的。”
我想，保护他自己该是最真实的顾虑，美国人嘛，保护自己，是顶正当，顶正义แ的的一件事。我还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在他们美国人太过温精平和的生活里制造刺激。
我笑了，对他说：“你是猜？”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ว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面上的笑容已๐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决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交官！美国在五十年代初制定了外交官纪律，跟任何共产党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看了一眼，才认定他不在开玩笑。“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沈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于精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的lawerence，做外交官的职业，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选择。他天性爱游走，着迷于全世界的各种人文，地理，辞去外交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和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偿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tobeornottobe”的决择吗？好在和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我的学校在中部，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แ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交部向他发难，他不至于加入失业大军。
一年后的一个ฐ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看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习惯了。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ç同学跑到我身傍来：“你干了什么？”
我反问：“我干了什么？”
“上课前有个fbi的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查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ຖ门的…”
那么เ就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自己什么也没干过？”他又问我，故意压低声，还机警地四处看看。虽然他们常在法律边缘挑衅，但真正让fbi操心的时候还不算多。
“fbi怎么เ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将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laທwerence电话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中ณ；他老实吧交写上了“趋向结婚”
“你没必要现在就说实话！你不是在征取被派往罗马”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到。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ຉ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兴奋地开始计画，他将带我去看那些建筑，那ว些博物馆；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但他仍找了位私人教师，个ฐ别辅导他的口语。我的心似乎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和lawerence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保他保住外交官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扰。
“fbຘ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干什么嘛？”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发的，fbຘi绝对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到：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fbຘ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么快——我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เ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当愿我听错了，还希望这是那些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เ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查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人决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了，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ว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lawerence，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很费些劲才听懂。他的话题渐渐转向他的小女儿——一个从南韩过继来的小女孩。整整一小时，他在与我探讨这个三岁的小姑娘的心理与行为。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fbຘ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ณ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来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与被审问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吓人。审问者倒是很客气，不断ษ提问，我回答是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利的回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特有的冷漠而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几个ฐ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查，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个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lawerence那边感到เ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早就看透了这种事——我父亲在共产党那边一次次被审查，审讯；我从小到大的生活中，最多的是这种审问的记忆！我以为美国是最自由的国度…”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严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lawerencນe在那边顿时沈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中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接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先察看是否处于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明白了“人权”这字眼，而明白之ใ后，又必须对这种神的权利ำ一再割让。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ฐ象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的践踏过来。
laທwerence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๐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的告诉我，他已๐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ำ使馆的欢迎函，以及他的职务安排，住房，津贴计等等。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ฐ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ฐ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嘴哈哈大笑，有种真的山东豪爽。当你看到เ他油滑的灰眼睛时，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