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河知道自己一相情愿并且繁复恼人的絮叨会让对方感觉烦躁不堪。但是他克制不住地想要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想要告诉她，自己的心里，到เ底在想些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固执。这么说的时候她就走在千河的右边。穿着深黑色毛衣，咖啡色粗布裤子。她把脖子藏在绿色的围巾里，嘴巴不断呼出白色雾气。他们脚๐步缓慢，踩着石阶向上走。这是一座低矮的山。政府在上面修建了一些凉亭，围了几块地并铺上石板，留给老年人锻炼。其实这并不是公园，只是大家习惯这么เ称呼。他们很快就走到第一个凉亭里。在那里，看到เ有几个老人在跳绳。
他的心开始提起来——那是望海留给他的最直接的联系方式。千河想，他终究没有真正忘记他。他也还记着沉染。依然没有提起父亲和素琴。他始终没有放下对他们的仇恨。千河轻微叹息。那个ฐ深夜的一切再次出现，他看到望海鲜ຒ血淋漓的手臂，碎裂的灵牌——母亲在阴影中哭泣。父亲的背影朝向那扇幽暗的门。
因为一些小事情，我们没有说明白。所以后来就起了争执。
他去书店买了几本苏童的小说——《我的帝王生涯》以及《妻妾成群》。以前在图书馆借阅过苏童的小说，并且震惊于他对南方生活的深刻๑把握与描写。在他的笔下，那些故事鬼魅虚幻，如同被披上朦胧的外衣。而那外衣潮湿并且隐约。他不知道这个著名作家如何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但是他想，那ว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过去的记忆固然重要，但是成年之后如何用另外一种心境去回忆才更重要。那是平淡的，却又暗藏汹涌ไ。因此才可以写出这样的小说。而《妻妾成群》对他的影响更是巨大——那里面涉แ及的少数情欲描写，亦会令他紧ู张。是一种血往上涌的感觉。第一次是在图书馆，他的眼眶热。那些故事情节仿佛开始活动，令他面红耳炽。他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小说，即使他看过那么เ多书，但大多是关于虚幻的童话或者遥远的古代。只有简单的开始和结局。那年千河十三岁，身体正在飞快成长，而体内那些关于情欲的东西也正在随之悄然滋长。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甚至四处张望，周围有没有人在看他。看他手里拿着的，那本让他羞愧的书。
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千河第一次回家。他差点迷路了。第一次回家，找不到เ来时的方向。不知道车站的具体位置。站在十字路口，焦急地四处观望。找不到认识的同学。太阳已๐经落下去了，有些古旧的石板路泛着落日最后的清冷光芒。额头开始冒汗，如果再找不到车站，错过了，那么他就不能ม及时回家。最现实的是，下个星期的生活费就没有着落了。他想到刚来的时候，他跟在沉染的身后，一路向路人询问过来。沉染愿意开口，但是他很不习惯。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沉染如何有礼貌地询问。在学校，她帮千河布置好宿舍的床，然后在校门口告别ี。沉染容易伤感。千河第一次离开家，有些不舍。眼泪快要落下来。
多年以后千河重新回想起年少的自己，早已丢弃的童话书，还有那ว些渐渐趋于平淡的记忆，只是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哥哥。望海在他十五岁那ว年永远离开了s镇。正如他所言，他总有一天要抛弃这个捆绑了他的地方แ。后来他终于做到เ了。
那天在北街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到เ一个ฐ混乱的场面——两ä帮人马纠缠在一起，操起凳子就砸。很少有人觉察到เ，那个少年的父亲此刻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他的脸冰冷。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沉染的哀求声不断响起，但很快就被淹没。
母亲拍拍千河的头，笑。
望海说，我们的父亲早已๐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那女子阴沉着脸——你笑什么เ？
平时在家是不是吃不到这些？望海问他。
然后他们坐在树上休息。谢觞动作非常快，很快就到达树顶ะ。坐在树干上，对千河说，你怎么เ那么慢啊。真没用。
千河已๐经疼痛地说不出话。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ฐ部位失去了束缚。他的一只手可以活动了。睁开眼睛，看到谢觞已经松开了手。站在旁้边，一言不。
一直到一个月以后，千河再次见到他。他几乎ๆ认不出来。他看着望海，迟疑地叫了一声哥哥。望海露出略带轻蔑的笑容。他粗鲁地摸了几下千河细碎的头，立刻叼上一根烟。他说，最近怎么เ样，你。
后来再次讲述这件事情，望海为自己้当初作弄肥头而后悔。他始终认为，造成肥头举家搬迁的原因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尽管肥头并不这么认为ฦ。这样在另一方面也使望海对他感到เ钦๔佩——当时在校长室，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其他几个ฐ兄弟说出去。这说明他还是讲义气的。
千河懵懂ฦ地点头，在他眼前，望海仿佛已是成熟的男子。高自己一个ฐ头。目光深远，与他的实际年龄非常不符。他说，千河，你要知道，再多的悲伤亦是无用。我们必须ี自己掌握生活。
母亲问他，你笑什么呢？
还有一些关于他的回忆都被她记在了稿纸上。还有他曾留给她的日记本。他写下的一个ฐ又一个的故事。都是如此。她珍藏着它们。锁在一个ฐ盒子里，放在床头。是一个褐色的有些年代的木质盒子。周身已被磨得亮。在她老去之后，所剩无几的时光中，唯一可做的事情，或许也只有不断ษ翻看那些文字了。这已经成为仅有的记念方式。
那ว是他心中ณ另一个隐秘的愿望——有一天他必然要离开s镇。这个埋葬他所有幸福的地方。他终于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这里的每一个ฐ人。因每个ฐ人都心怀鬼胎，平和的外表下暗藏虚伪自私。所有的都是如此。他必定要尽其所能离开这里。
所以，他在那个普通的夜晚再次想到死去多年的母亲，就那么慢慢蹲下来，在人群稀少的街角，安静下来。他没有哭泣。早已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哭泣。他必然要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成长。没有那么多的眼泪可以流。他对自己说。接着他站起来，和他的哥哥望海一样，他也要学着去面对所有的事情。包括苦难和悲伤，或者死亡。就好像他在信中对舒浅说起的那样，他真的羡慕望海。但是他始终无法成为望海。他现在有很多责任。他的家庭。父亲。沉染。素琴。还有这里的一切。他现在无法抛弃。虽然他一再地告诉自己，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抛弃这些所有，获得那自由——他已然明白望海ร是如此决然而又迫不及待地离开。在刚才的电话里，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包括他的现状。望海始终都能ม掌握生活。他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此刻他在遥远的城市上海，有自己的一家餐馆。生意很好。日子虽然辛苦但是非常快乐。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是这样，千河想，尽管他不愿意透露更多。他还是可以知道。但是千河不知道以后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望海ร随时都可以改变生活方แ式。他总有自己的方式。而自己้不能。
假若母亲还生活在这个世界，千河不知道望海会不会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他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是母亲的死改变了他所有的情感。他把自己封存起来。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重新生活，那么他决然不是现在的自己。但那会是什么样子，他亦不知道。千河想母亲或许不会喜欢望海的生活方式。母亲喜欢安定的生活。对于望海和他，亦是一样。她不喜欢望海东飘西荡。她曾经时常对望海提起，做人要懂ฦ得知足——那话语沉染亦和他说过。但是望海不会明白她。千河也无法明白那知足的具体含义。此刻他只知道，他已经和九年前的自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