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延安,杨家岭小学。

零坐在一间光线阴暗的屋里,有一缕阳光从很小的窗口投射在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有松蓬的头,不太讲究或者说根本不讲究的型;平淡的青色粗布๧长衫。他有点没精打彩,两只手掌正无聊地翻来翻去。

对面的男ç人在暗影里如同一个ฐ鬼影,看不清他的脸຀,零也๣不想看见那张脸。

坐在暗影里的男ç人打破了沉默:“零?”

“嗯?”

“别玩你的手。”

两只翻来覆去的手掌停止了翻覆,它们很修长,“我看我的掌纹。”零说。

“你能ม从那上边看出一年以后的事情?”

零摇头:“当然不能。”

“一个ฐ月?”

零再摇头。

“那你能ม看到เ什么เ?明天?”

零无趣,只好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连下一分钟都看不到,就看见有点泥。”

“那ว就别看了。看着我,好好说话。”

零抬起了头,他是个眼神清澈的男人,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痕迹使他看起来苍白甚至有些虚弱。即使是正对了他的交谈对像,他的眼神仍有些游移,似乎心不在焉。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零周围走动,“你最近不大对劲。”男人说。

零不卑不亢:“我挺对劲。”

“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像在梦游。”

“我睡得挺好。”

“你过得太舒服了。”男ç人顿ู了顿,“你好像快忘了时间,地点,周围在生什么เ,我们在什么เ地方แ,我们要干什么,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零。”

零抬了抬眼皮,似乎醒了,给人的感觉是他刚ธ睁开眼睛,尽管他刚才一直睁着眼睛。“杀劫谋!杀了劫谋!”零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一个恍如隔世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纠缠着他。那是一桩十三年前๩的往事:

上海ร,一九๡二七“四一二大屠杀”之后的一天,屠夫劫谋的车队滞停街头,他的青年队们,他的用法西斯式训练培养出来的精英们,在几日内让人闻风丧胆的黑色风衣们在向街道的另一端射击。

零在街道的另一端看着那ว黑色的车队和黑色的人群,弹道从身边划ฐ过,血雾从身边的同志身上腾起,被步枪掀开了头颅ๅ的同志倒在脚下。一位身上冒着青烟的同志跃过地上还在抽搐的躯体,在弹雨中ณ冲刺๐,身上载着他们这次刺杀成功的唯一希望——满怀已๐经点燃的炸药。零已经不记得自己和这些粗劣到随时可能ม爆炸的炸药共眠了多少个晚上,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它会爆炸,而且一定会炸死人。零忽然很庆幸行动前๩刻意没有喝水,否则他肯定他现在已经失禁。

怀着炸药的同志冲向那似乎ๆ遥不可及的目标,他像在做一场疯狂而沸腾的舞蹈。看着他的身影,零想起在行动之前那位同志和自己的一次短暂交谈。

“没勇气吗?看到เ我死你就有勇气了。”

“如果还是没有呢?”零当是时二十六岁,他有很多问题。

“那ว你可能ม活下来。但形同死了。”

于是零终于拔出了武器。他的武器很可笑:一柄才三十公分出头的日式短刀。在从四月十二日后开始的大屠杀和收缴红色武装ณ后,能分到他手上的也只有这个了。那ว年头热血的人们偶尔会用它切下自己้的手指,划开自己้的喉咙。以为ฦ这能治疗祖๢国的沉疴,洗净民族的绝症。

零开始奔跑,当他拔步时他的同志爆炸了,烟尘和血肉横飞中零觉得爆炸的不是炸药而是他同志的血液和心肺,那具肉体炸开了同样是肉体组成的青年队的人墙。

“看到我死你就有勇气了。”——是的,零对死者说,我有了勇气,在被枪杀、绞死、烧死、淹死中ณ得来的勇气。

零开始吼叫,这个吼声在行动伊始便响起,在枪声攒射中平息,但是现在又被他吼了出来:“杀劫谋!杀了劫谋!”他在那ว条硝烟弥漫的街道上奔跑,街道上铺满已๐死、濒死或者是受伤的人们,但零唯一关注的是汽车里那个还没被人伤及分毫的身影。

一袭黑色的风衣象蝙蝠的翅膀一样展开,一个ฐ没被爆炸波及的青年队扭住了零的胳臂。零在自己骨节的轻响中ณ把刀捅进对方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会不会被扭断。一刀、两ä刀、三刀……拔出,捅进。然后零看着风衣里那ว张苍白而狂热的脸,真年青,象他一样年青。零又一次把刀捅进对方แ的身体,他知道对方的生命在流逝,而他自己้也๣在苍老。零又一次拔出刀,冲向那ว辆车。

车里晃动的人叫作劫谋。

零听见自己在叫喊,像听见另一个人在叫喊。“杀劫谋,杀了劫谋!”他必须ี去杀死那个ฐ素未谋面的人,他忽然觉得悲伤之ใ极。

男人的手搭上了零的肩:“跑神了,零,我知道你又跑到เ哪里去了。”

零摇了摇头,眼里刚刚燃烧的东西又渐渐熄๠灭。

男人继续说:“可不,多少年了,各色人等,志士死士,对他的刺๐杀何止过百,死的人何止上千?你是唯一真伤到他的人,难怪你念念不忘。”

“那不重要,也๣没什么好炫耀。”零淡淡地说:“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而且……简直活得越来越好。”

男人抽回放在零肩膀上的手:“我们今天不说他。”

零扯了一下嘴角:“是啊,是说我来着。”

男人苦笑:“零,你根本在抵触。”

零掏了掏耳朵,做出一种有点无赖的样子:“每周一次的例行,还要我做个ฐ洗耳恭听的架势?”

门外,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ๆ有一个ฐ革质体正蹦弹过来,撞在门上。而后,仿佛有十几只拖着鞋皮的狗呼啸而来,又争踏而去。

声响裹着革质体的蹿跳声渐去渐远。零看着门,再也๣没转回身子。

男人开始叹气,他知道零讨厌他叹气:“你想出去和他们一起,这不过是你我的藏身之处,可你现在想在这里安逸下去。你走吧,你自己知道怎么เ做。”

零真的走向了那道门。

男ç人的声音在零的身后再次响起:“零,我知道你等了很久,等得都疲了。可现在越来越不安宁,说不定哪天咱们就得行动。你记住,咱们可是一早就把命许给了那一件事,那一个ฐ人。”

零把着门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明白。”然后,把男人甩在屋子里。

零出了那个ฐ黑暗的小屋,走向操场。他是个看起来有点萎靡,已๐经将近中年的男ç人,穿着很干净的长衫,但是看起来像沾满灰尘,那ว种灰尘拂之不去,来自他的人生。他走路时只看着自己้的影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似乎在听。

一群泥猴子围着零奔跑、追逐、践踏、争夺。突然,一个ฐ皮球飞过来砸在零的脑袋上。

零转身,愠怒地看着球的来处:“肋巴条!你是故意的!”萎靡、愠怒和阴郁都在瞬间散去,零跳了起来,一边把长衫束在腰间,一边追逐满场四散奔逃泥猴子中的一个ฐ,在追赶的同时他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泥团和扬尘的攻击。他一边追赶着泥猴子们,一边躲避着他们的攻击,内心开始荡漾起一圈异样的波浪ฐ。泥猴子们是一个ฐ服装ณ极其芜杂的人群,多数是贫穷到接近赤裸๤的孩子,少数是捂得严严å实实的地主ว崽子,少数是穿着过长的红军军装ณ的孩子。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孩子。而零,是他们的老师๲:李文鼎。

半个操场上扬着过人高的黄尘,零和他的学生开始踢球。

零站在操场一侧,他拉着一根绳,绳那边连着一根扎入地下的棍,他是球门。他拿着一个哨子,他又是裁é判。

黄尘和泥猴子向他卷了过来,夹着一个气也๣不足皮也磨损甚至都不成圆形的球体,每一脚上去都出蔫呼呼的啪嗒声。

来自农家的泥猴肋巴条一向是此众人中ณ人气最足的一员:“李老师๲球来了!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