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乔与苏带人押着李小桃母女在按院胡同下车时，已经是下午４点钟็了。这正是学校里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结束学习，离校回家的时刻。看到这群扛着“战利品”，押着“俘虏”凯旋归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纷纷让路，闪到了胡同两ä边。行近学校门口，小苏迎面碰上了推着自行车，刚出校门的穆秉义แ和古昆曲。穆与古都是小苏同班的同学。穆的父亲是民主党派的高层人士，因而穆属于“黄崽子”。古的父亲是原作家协会的会员，1９５７年被打为ฦ右派，配黑龙江劳改，因而古属于“黑崽子”。文革爆前，穆与小苏的私交甚密。两人都是班上出类拔萃的高才生，对历史、对文学艺术有共同的爱好，两人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互赠诗文。文革爆后，“对联”在同学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一道天堑，两个人之间的交往也在无形中中止。今天在学校门口“狭路相逢”，穆秉义แ象往常一样，亲切地向小苏问候道：“你好，刚回来啊！”
穆秉义แ的问候使小苏颇为尴尬。前面走着的是乔，后面跟着的是全班的红卫兵。回礼吧，显得自己和黄崽子、黑崽子们的关系过分亲昵，有划ฐ不清界限之嫌；置之不理，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小苏迟疑片刻之后，向穆轻轻点了个头，就从穆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李小桃母女随后被押解过来。看到被押解过来的李小桃，穆古二人同时一愣。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李小桃母女已被簇拥着进了学校大门。
乔与小苏刚走进学校大门，留守学校的李晓鲁便带人迎了上来。
“辛苦，辛苦！”李晓鲁紧握住乔๒的手。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乔所带来的两ä名“俘虏”，一边问道：“老乔，战果如何？”
“唉，别提了，碰上两个花岗岩脑袋。”
乔挥手示意，程湘滨等人立刻停下脚步，把李小桃母女押在了听不清乔、李对话的远处。
乔将有关情况向李作了简单介绍之后问道：“其他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晓鲁眉飞色舞地向乔汇报，到目前为止18个ฐ分队已有1o个返校，其中ณ初三（四）班在丰盛胡同一家旧军官家中ณ抄出两ä支长枪，一支短枪，人枪都已送交北京市公安局。其他分队共抓回6名嫌疑ທ犯，目前正在审讯中。保卫组准备把语文教研室腾出来，关押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与前几天抓的小偷流氓性质不同，分开关押有利于审讯与管理。
听着李晓鲁的汇报，乔心中很不是滋味。初ม三年级的小家伙们都抄到เ了枪，自己作为八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亲自出马却一无所获。
乔๒恨恨地望了李小桃母女一眼，对李晓鲁说道：“这个小狐狸精才十七八岁就这么反动，公然说在战场上被打死的人不算数，不算血债。我看她们家中一定有藏枪，今天非叫她们开口不可。待会儿把她们母女隔离开来，我审一个，你帮我审一个，如何？”
“咦，”李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还用我帮忙，这不是有小苏嘛。老乔，你审一个ฐ，小苏审一个ฐ，不正好嘛！而且小苏也比我了解情况。”
“他？……”乔望了小苏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刚才，我叫他去给那小狐狸精做思想工作。没想到เ他不仅没能做好别人的思想工作，反而被人家做了思想工作，回来后跟我说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如何……”
乔绘声绘色地模拟着小苏说话的语气。小苏脸上不禁飞起一片红晕。李晓鲁故作吃惊状，神密地环顾左右，然后附在小苏耳畔，压低声音道：“哎哟，小苏，你怕是中了美人计了吧！”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小苏不好意思地推了李晓鲁一掌。小苏那急不得恼不得的窘态逗得李哈哈大笑：“行，老乔，这个ฐ忙可以帮。我代小苏审一个ฐ吧！”
“那好，我审那ว个老的，你审小狐狸精，我实在不愿再见到那小狐狸精。”
“行，没问题。”李晓鲁远远地打量了李小桃一眼，很有信心地答道。
“老乔，既ຂ然你们一人审一个，那我就去班上看看，排一个夜间值班表吧。”
刑讯即将开始，小苏匆匆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想溜走。
“唉！别跑。”乔眼明手快，一把就拉住了小苏的手臂：“夜间值班表，我早就叫程湘滨他们排好了。现在你和晓鲁一起去审那小狐狸精。”乔๒的语气中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老乔๒，”小苏面有难色，“审人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还是让晓鲁一个人带着保卫组的人审吧。”小苏极力推脱。他不想参加刑讯，害怕参加刑é讯，更怕与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相对。
“经验是从实践中来的。不实践，怎么会有经验呢？”乔严肃起来，俨然以一位兄长的神态，语重心长地说：“小苏，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要敢于战斗，敢于刺刀见红，对敌人可不能ม心慈手软啊！”
小苏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拍了拍小苏的肩膀，又转过头去对李晓鲁说：“今天，我就把小苏交给你了，作为战友，请你带他上战场。”
“没问题！”还没等小苏有所反应，李晓鲁已亲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走，小苏，我来教你，审人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嘛。”
小苏身不由已地跟着李晓鲁来到了保卫组办公室，随后李小桃也被杨晋中、李志军等人押了进来。保卫组办公室是原来学校的教导处，一进门是一间五十平方แ米的大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约二十平方แ米的小套间。在大办公室里，几位昨天刚ธ分配到保卫组协助工作的初ม二年级的小家伙们正在忙着填写几份统计表格。看到เ李晓鲁带人押解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女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每次抓到年轻的“女犯”，特别是女性的“小偷流氓”，乔๒总是让保卫组把人送到师大女附中ณ，请师大女附中的女生们代审。今天李晓鲁怎么把如此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弄到เ了保卫组办公室，所有人心中ณ都有几分惊异。
“杨晋中、李志军，你们两人看住她，其他人跟我到เ里间来。”李晓鲁一进屋就下达了命令。
杨晋中、李志军都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李晓鲁的同班同学。杨的父亲是装甲兵副司令。李的父亲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杨、李二人身材魁梧，都是那ว种彪形大汉式的人物。两个ฐ人作为保卫组的“元老”，早已成为打人的“行家里手”，是李晓鲁手下的得力干将。其他人随李晓鲁进入里间之后，李志军连推带搡地命李小桃站到เ墙角。杨晋中ณ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武装带，一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桃。李志军手持一根短木棒，虎视耽耽地站在李小桃身旁้，似乎随时都准备扑上去，在这年轻姑娘身上一显身手。
李小桃在异性目光的逼视下低下头去。虽然她已๐感受到了形势的险恶，感受到了房间中杨、李二人身上所散出的杀气，但她心中ณ还存有一线希望，一线幻想。她觉得八中是一所名牌学校，学生的文化素质高，多半不会过于野蛮、粗鲁。她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里屋的几个年轻人能ม象小苏那样通情达理。李小桃此时此刻的侥幸心理，正是弱者在逆境中所常有的心理。弱者在逆境中因无力与环境抗争，常不愿正视严峻的现实，常会产生一些一厢情愿的幻想，企盼着奇迹的生，企盼着环境的突变。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的展都是与人们善良的愿望背道而驰的。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套间里，李晓鲁向全体人员简单介绍了李小桃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布置刑é讯的具体步骤。
“……连杨晋中、李志军在内，我们现在共有8๖个人，待会儿出去之后，我叫那个李小桃站在屋子中间，咱们分四面围住她，每面两个人
。我叫打的时候，站在她背后的人就用皮带猛抽她的背部ຖ。疼痛必然会使她转身躲避，她的背部转到谁面前，谁就用皮带猛抽，直到我叫停时为止……”
除小苏之ใ外，刚分到保卫组那几个初ม二年级的小家伙们也是打人的生手，为了避免在刑讯中ณ出现“技术性事故”，李晓鲁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刑讯的每一个步骤与技术要领。
“……用皮带打的时候，要尽量避免抽击头部。人被打倒之后，可以用脚踢，但尽量不要踢头部、腹部，要踢臀部、背部ຖ、腿部。我们的目的是要尽量加大、延长她的痛苦，迫使她交待，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晕过去。”
李晓鲁侃侃而谈，那ว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神态，活象是一位家庭教师在向他的学生们布置作业，而不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向他的部下布置一场血淋淋的刑é讯。看来，鲜ຒ血和死亡对李晓鲁来讲已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想到所谓无产阶级文化旗手鲁迅的那句名言“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小苏不禁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李晓鲁布置完毕之后，环顾左右问道：“都有武装ณ带吧？”
李晓鲁的问话顿时使在绝望中的小苏看到了一线光明，他连忙上前一步答道：“我没有。”在这最后的关头，小苏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李能因他没有武装带而豁免他，免除他刑é讯的任务。然而李晓鲁什么เ也没有说，他径直走到外屋，转眼间，不知从那里拿来一条武装带递给小苏。
“小苏，你先凑合着用这条吧。”李的态度很真诚，丝毫没有觉察到เ小苏的心理活动。
小苏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苏不得不伸出手去接过了李晓鲁递来的武装带。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外间，李小桃孤立无援地站在墙角。虽然她的头低垂着，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ว异性的目光在她浑身上下游走。李小桃直觉地感到那目光中ณ除了敌意与仇恨之外，还有一种对女性肉体的贪婪与饥渴。那贪婪与饥渴的目光灼烤着她的面庞，灼烤着她那ว隆起的胸部和纤细的脚，使她从心底感到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与恐惧。
保卫组套间的门终于开了。李晓鲁率先走了出来。李小桃抬起头，那无助的目光在每一个ฐ人的面庞上掠过，希望能找到一丝同情，一丝理解，一丝理智之光。然而她失望了，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李小桃看到เ的只有敌意与仇恨。小苏低垂着头，根本不敢与李小桃的目光相对。李小桃的心沉了下去。
李晓鲁命令李小桃站到屋子中间，其他人迅按预先的布置，从四面围住了她。小苏躲在李晓鲁身侧，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实在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没有勇气正视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眸子。
李晓鲁走到李小桃面前：“李小桃，你的情况刚才已有人向我介绍过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讲出藏枪的地点，我们一切都将按党的政策办；如果你坚持不讲，那么一切严å重后果将由你自己来承担。”
李晓鲁的语气咄咄逼人。李小桃失望地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关上门，协商了半天，仍然认为她们母女二人有罪，仍然无中生有地要她们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完全是一种不顾事实，强加于人的行径。
“这位同学，我虽然不知道怎样称呼您，但我觉得，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应该按毛主ว席的指示办事，应重证据，重……”
李小桃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但她仍然想据理力争，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化解危机。但李晓鲁却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李晓鲁举起手来，打断了李小桃的话头：“对不起，现在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这个人喜欢直截了当，不愿拐弯抹角。现在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三分钟之后，请你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
李晓鲁说完，转身走到เ窗子前，再也没有多看李小桃一眼。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李晓鲁用皮带轻轻敲击窗台的“嗒嗒”声。
小苏后来才知道，这是李晓鲁所设计的一种精神战术，摆开刑讯的架式，引而不，最大限度地向对方施加心理压力，这样往往会使对方แ的心理防线在未实施刑讯前就已动摇，甚至崩溃。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ใ兵的战略战术吧！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李晓鲁用皮带敲击窗台的嗒嗒声，屋子里的空气渐趋紧ู张。三分钟后，屋子里将会出现一幅什么เ样的场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ນ，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血泊中ณ挣扎，哀号……一帧帧可怕的图象在小苏脑海中闪动，那嗒嗒的皮带声彷佛声声敲击在小苏心头，敲击在他那ว崩紧了的神经上。
三分钟终于过去了，李晓鲁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小桃面前。
“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晓鲁目光森然，脸色冷峻。
李小桃努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家中没有隐藏的枪支弹药，刚才你们所进行的搜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其次，我郑重声明，我们家不是阶级敌人，你们应按党的政策，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在这最后的时刻，李小桃仍企图唤醒人们心中的理智与良知。然而作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李晓鲁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在他的心目中，李小桃就是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就是一条美丽的毒蛇。李小桃的这番话是诡辩，是向他——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挑战，是对他——八中红卫兵负责人———的权威的蔑视。李晓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给我打！”